第三百零三章 歲歲哀悼,年年不忘
元慎從沒想過自己能從戒律堂走出來,可他心里的痛苦沒有減輕半分,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玉和魂飛魄散了,遺憾再也無法彌補,他活著,會日日承受錐心之痛。
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具有血有肉的傀儡,命運不能偏離神界的預(yù)期,肩上撂不下昆侖的擔(dān)子。
很多年前,他告訴玉和想拜她為師、修習(xí)道法,玉和曾說過:“修道沒有你想得那么好,遇到法術(shù)高強的妖魔,打不過很可能會身死魂消。更為恐怖的,若是被對方控制了神志,就會變成傀儡。”
他想,現(xiàn)在看來,他區(qū)區(qū)一個修士,分明成了神界的傀儡,而玉和,身死魂消,又何嘗不是受神界所擺布。
他修的道法,是她教的,而她修的道法,是修界所有宗門的不二信條,不知她死前,是否明白過來,所謂的大道,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三界所有生靈的命運,都被神界牢牢掌控在手心里,可世間每一個生命,都是由血肉堆積成的軀體,承載著獨一無二的靈魂與思想,偏偏一出生就被灌輸了各種信條,要信善、要守法、要敬悌師長,要遵守綱常,這是世間普羅大眾口耳相傳的準(zhǔn)則。他與她做錯了,是該受罰,可憑什么,神界要她死于愛郎劍下,魂飛魄散、飛灰煙滅,天道對她太過不公!
她是被貶謫的神族遺孤,看似一生大起大落,璀璨精彩,實則命似飄萍、坎坷多難,天神以掌控全局之力來對付她,是為了將靈貍一族趕盡殺絕吧?
普通的修士們不知道這是神界的計謀,便單純的以為是處罰而已。
他猜測到了,可無能為力,神乃天生,他一個連仙都成不了的修士,如何反抗?
他活著,只能用余生為她哀思。
歲歲哀悼,年年不忘。
師伯不是說要選出新任的掌門人嗎?那他選就是了,文蘇就是一個不錯的人選,如今兩界關(guān)系平和,只需要守成之人來做這個掌門人就好了,他對文蘇說了此事,可文蘇推辭不受,道:“師弟,我從來都不想做什么掌門。”
他問:“你不愿答應(yīng),是因為厭惡我嗎?”
文蘇很久之前就拜入了昆侖,元慎入山門的時候,文蘇已經(jīng)修了數(shù)十年道了,他親眼看見元慎從一個寂寂無聞的少年,成長為昆侖掌門人,心中總是驚嘆于元慎的天資與機遇,也聽說過,這個師弟姿容奇秀,引得許多女修折了芳心,可他似乎絲毫都不流連于情愛,這樣的修士,世間難尋,如今得知他竟然與嫡親師父亂倫,文蘇更多的是覺得惋惜,他搖頭道:“愛憎本無錯,只是違背法理倫常,那便是錯了,師弟,我以前總覺得,你天資好,品性佳,不染妄念,心無執(zhí)念,有很大的可能成仙的,說真的,我對你很失望?!?p> 元慎道:“我無法做到無欲無求。”
文蘇道:“你才干出眾,長輩們對你寄予了太多希望,如今,見你犯了錯,便會愈發(fā)失望,可哪有人能真正如道經(jīng)里所說的那樣清靜無為、無悲無喜呢?譬如我,我的師父早說過,我缺乏堅韌的品性,更做不了掌門人?!?p> 元慎道:“等你做了掌門,慢慢就適應(yīng)了?!痹茣苑宀痪吞煨猿聊蜒詥?,回去還不是一樣做了蓬萊掌門?
文蘇卻道:“昆侖掌門與其他宗門不同,乃是正道魁首,夜驚華的才干僅次于玉和妖君,我就算竭盡所能,也難以與他對抗,師弟,這個擔(dān)子,你還得擔(dān)著?!?p> 元慎只能考慮剩下的幾位長老,他們這一輩人,因風(fēng)荀子在位時,為了東尋,將拔尖的打壓地厲害,后來兩界大戰(zhàn),死的死,傷的傷,還有許多回了原來的山門,做到長老的不過寥寥幾人,葛忽旸傷了體魄,法術(shù)上再難有什么建樹,性子又莽撞,無論如何都不是做掌門的人選,申姜精通木系法術(shù),癡迷岐黃之術(shù),性子倒是穩(wěn)重,元慎去找了申姜,可申姜也推辭了:“我實在難以擔(dān)此重任,我專研木系法術(shù),可遠(yuǎn)遜于仙農(nóng)宗叢宗主,昆侖掌門人,怎能被一個中等宗門比下去,師弟,你不該找我的。”
元慎挑不出人,只能從弟子中來選,挑來挑去,發(fā)現(xiàn)最出眾的,居然是他的親弟子柳行溪,可柳行溪才拜入昆侖五年,尚且還沒下山煉劍,如何能當(dāng)掌門?
他不想再為所謂的天下大義負(fù)責(zé),將柳行溪領(lǐng)到輦云閉關(guān)的洞府前,道:“師伯,這就是我選出的新任掌門人,萬萬拜托您教導(dǎo)他?!?p> 柳行溪不知自己為何突然就成了新任掌門人,大驚失色:“師父,不可,您這是不要我這個徒弟了嗎?”
輦云無情地拒絕了:“你捅出的簍子,自己收拾!”又恥笑他:“你還是如此不負(fù)責(zé)任?!?p> 元慎被捏到了痛處,狼狽地離開了坤崚峰,他終于明白了輦云師伯口中的懲罰有多慘烈,公與私,難以兼顧,他多想因私廢公一回,可事實不允許他這么做。
他犯下的錯,被幾位長老合力隱瞞下來,只能捂在心底腐爛。
白日里,他要擔(dān)起昆侖的擔(dān)子,要培養(yǎng)弟子,入了夜,才是屬于自己的時光,他往清云峰而去,在這里,他才能卸下偽裝,一個人,喝著酒,麻痹著心底的痛苦,思念玉和,夢著她還在身邊。
他在清云殿里找到了當(dāng)年送她的夜明珠,皎潔圓明,淺淺粉光,只是明珠蒙塵,孤獨地在榻旁與黑夜為伴,榻上的枕下,埋著條碧色的絲絳,那是她目盲后,他尋來的,彼時,他只當(dāng)她是師長,又因心中敬慕,所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卻沒想過男女有別,年輕的女師父和同樣年輕的男弟子,本應(yīng)該避嫌的。
不知情愛的年輕人,哪里會顧忌這些,他這些年,漸漸明白過來,她當(dāng)年雖然老成,可未經(jīng)歷過情愛,他對她的種種,實在到了僭越的地步。
彼此都是情竇初開,不懂如何愛一個人,又因把德行二字看得太重,顧忌師徒身份,一個不敢大膽追逐,一個冷漠地回絕,所以硬生生錯過了,如今陰陽兩隔,永不能相見。
自從得知玉和的死因后,元慎再未修習(xí)過駐顏術(shù),心愛的人都不在了,他似乎也死在了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年華老去便成為了一件好事。
如此這般又過了十多年,元慎終于將掌門之位傳給了柳行溪,傳位當(dāng)天,四方宗門來賀,他將自己的罪責(zé)一項一項當(dāng)著天下宗門的面說了出來。
此時距離玉和死去已經(jīng)三十年了,她生前那些令修界仇恨的、忌憚的、感恩的、敬服的事情,早已成了塵封的往事,修士們談及這個人時,褒貶不一,她一生大起大落,最終還是祭了地府。
來觀禮的修士們聽元慎說出那些罪責(zé)的時候,人人震驚,太極殿前落針可聞,玉和的風(fēng)流韻事天下皆知,她深愛臨淵,獻(xiàn)身夜驚川而殺之,又蓄養(yǎng)男寵,實在算不上什么高尚貞潔的女子,可她又是妖族主君,睥睨天下,不能以普通女子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這個人在修士與妖精們眼中,不能以性別鑒定,她就是君王,作為君王,不存在什么從一而終的說法。
而元慎,修界魁首,大義凜然,怎么會與這樣一個女子糾纏,與自己的嫡親師父亂倫!
眾人望向高臺上的人,他一雙鳳眸里沒有羞愧或是不安,反倒像是如釋重負(fù)一般,再一細(xì)看,他眼下已生出皺紋,小半頭發(fā)都白了,回想當(dāng)年,他的容貌與風(fēng)姿舉世無雙,這樣年輕英俊而才干非凡的掌門人,修界獨一無二,卻在得知玉和死亡的真相后,日漸衰老下去,有傳言說他是因玉和死在佩劍素情下而懊悔,放棄修習(xí)駐顏術(shù),眾人今日才知道,這份懊悔無關(guān)師徒之意,全是男女之情。
師徒亂倫這樣的事,無論哪個門派都不可能放任,修士們看向元慎的眼神變成了厭棄和惡心,有不少義憤填膺之徒高呼:“你瞞盡天下人,不可不重處!”
“就是,枉費我等一直尊敬你,你瞧瞧自己做的事,豬狗不如!”
柳行溪方才已接任掌門,他一臉驚疑不定地望向自己的師父,他知道師父對師祖情深義重,知道師父這些年日日愧疚難安,可他沒想到,師父竟然與師祖相愛!當(dāng)年在白蓮山上,師父喚醒素情劍靈之時,他也在場,看見了師祖的模樣,雙十年華,容顏嬌美,風(fēng)姿傾城,他便知道了,師祖原來是個才貌雙全又深明大義的女子,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難怪師父會動心。
元慎走下高臺,道:“這些年,我無一日安寧過,今日認(rèn)罪,甘愿受罰,我愿自廢法術(shù),不再修道,離開昆侖,從門中除名,諸位覺得,妥當(dāng)否?”
柳行溪從震驚中回神,道:“師父,不可,您是修界魁首,請三思而后行!”
元慎道:“我當(dāng)不起你這聲師父,我的德行不堪為人師,往后,你承接昆侖掌門人之職,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可與你輦云師祖及諸位師伯師叔商議。”
蜀山掌門容凈不敢相信大公無私的修界魁首會有這樣的污點,首先就歸罪于是玉和引誘了他,勸他:“元掌門,你當(dāng)年是閱歷太淺,不知人心險惡,你若有悔改之心,可從輕處罰。”
元慎搖搖頭:“沒什么好后悔的,喜怒哀樂愛欲憎,我未能免俗,我已經(jīng)愧對她良多,她死去三十年,我早就是行尸走肉了。”
修士中有一男子,怒指著元慎:“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間,就該有擔(dān)當(dāng),你既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修界,為何不自盡?”
元慎見他形容俊朗,手持銀槍,想起此人叫齊溱,與玉和還有些親緣關(guān)系在,前些年,齊溱做了齊家家主,云州齊家的地位提高許多,在修界也算個中等宗門了,又想起很多年前,齊溱愛慕過玉和,是他硬生生斬斷了兩人的桃花,若是玉和與齊溱成了,她此時應(yīng)該生活得很幸福吧,他點點頭:“你說得對”說著祭出佩劍素情就往頸上抹去。
眾人來不及制止,可素情乃是他的佩劍,如何傷得了他,劍鋒硬生生避開,未收住的劍氣卻擊向地面,劃開數(shù)丈深的窟窿。
是了,他此時身上承載了梼杌的神力,又承載了玉和的神力,以修士之身,承兩神之力,凡間哪還有兵器敢傷他?
想自盡,卻都不行呢!
修士們只覺心有余悸,承載神力的修士,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又怕元慎悲怒太過,遷怒于他們,大多閉口不敢再言語。
齊溱卻依舊大罵元慎:“當(dāng)年,我仰慕她,你教訓(xùn)我,說我枉顧倫常、覬覦師長,沒想到,竟是自己藏私,嫉妒作祟,陳元慎,我若是你,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負(fù)她,你真是狼心狗肺!”
元慎心想,齊溱說的不錯,他那時候斬了玉和的桃花,自以為是為了維護禮法綱常,其實就是見不得別的男子親近她,齊溱是她的晚輩,他也是她的晚輩,他不能愛的人,憑什么齊溱能愛,他從那時候,就已經(jīng)在嫉妒了,可卻不自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