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夢里撿來了個玉梳篦

　　“忘其原身，方能生……”

　　耳邊余音環(huán)繞，他的聲音冷冽，猶如萬年寒冰。雖不知為何人所說，腦海里卻總依希猶記著這段話。

　　熹微的陽光從門縫里透進(jìn)來，打在一人的臉龐上。

　　榻上之人翹足高臥，睡眼朦朧地睜開雙眸。視線里，浮出一個明亮的屋頂。肖宛覓用胳膊支起身子，晃晃悠悠間，一滴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

　　不知怎么的，今日不同以往，她心中老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隱約覺得心尖疼得發(fā)顫、莫名的悲傷。

　　這次回世，肖宛覓似乎還額外獲得一物。

　　“這......是梳篦？哪來的？”她手中緊緊握著一把梳篦。

　　從質(zhì)地上鑒賞，這把梳篦選材嚴(yán)、做工精湛，正面鐫刻的雙蝶栩栩如生，獨(dú)具匠心，間中鑲嵌了顆顆玉石，造得好生精巧，其中一角還清楚地被刻上二字。

　　“伴世......？”肖宛覓忽地感覺心口悸動異常，頓了頓，便不以為意。

　　沉吟片刻，她心中甚是高興，頗感到幾分羞澀，忍不住用手連拍前方幾下，兀然震倒了書案上的紙燈，案的一角直接燒穿個巴掌般大的洞。

　　世人常說梳篦寓意著結(jié)發(fā)同心，以梳為禮。送梳子在民間更是有私訂終身，白頭偕老之意。這也難怪會使肖宛覓這般面紅耳熱。

　　她將梳篦放在手心里，正襟危坐地任腦中思緒飛瀉：

　　本人清心寡欲多年，不近男色。當(dāng)然，也不近女色。

　　所以......？

　　這誰送的？還是我自己掏錢買的？？

　　我莫不是在旅夢里與哪位翩翩公子成親了不成？！

　　正當(dāng)肖宛覓兀自思量之際，忽然，一陣急促又響亮的敲門聲打破片刻的寂靜。還未動身前去迎門，門扇“咣”的一聲向兩側(cè)打開。循聲望去，一名身襲湖水綠衫的少年手里緊握一柄連鞘玉劍、步履匆匆向她奔來。

　　這少年眉目端郎，目光如炬，啟唇間總隱約能看見前排細(xì)小潔白的牙齒，一頭秀發(fā)被蛟龍形態(tài)的發(fā)冠高高挽起，腰間垂下一枚霜色玉佩，渾身散發(fā)的凌厲之氣更為懾人。

　　肖宛覓一見他就覺得腦仁兒莫名地疼，心道：“耳朵又要受罪了。”

　　孟澤天看向她，兩人之間隔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沉默半晌，他長吁一口氣，道：“你，酒醒了？”

　　肖宛覓未語先笑，心虛地抹了把額間不存在的汗珠，微微點(diǎn)頭后，道：“你先把劍放下?！?p>　　孟澤天搖了搖頭，又道：“請問你多大的人了，還沒個正形？”

　　肖宛覓悠然地道：“小女不才，今年芳齡十六。”

　　“你......！”孟澤天的臉黑得比陳年鍋底還黑，咬牙道：“你和薛燁這小子究竟喝了多久？你若老是縱容，按他這種喝法，早晚得橫死街頭。”

　　這話似乎形容得十分準(zhǔn)確卻不太中聽。

　　肖宛覓知曉師弟薛燁愛吃酒，稍稍抖了身子，才慢條斯理道：“燁燁向來行事知分寸，況且百事盡除去，唯余酒一物，偶爾喝點(diǎn)也不為過?！?p>　　孟澤天沉著面容，道：“算了，先說正事，劍沄會結(jié)束后，你打算回本家一趟？”

　　肖宛覓想也不想，回道：“請問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見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孟澤天無奈道:“只是回自家一趟，怎么說得好像趕著去赴死一般，我真替肖家主感到一絲心寒?！?p>　　肖宛覓不假思索道：“不，他老人家愛清靜，我就不去叨擾了。”

　　“......”孟澤天先是猶疑，紅唇微張，后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直盯她。

　　這些年，他也不是猜不到肖宛覓的心思，兩父女哪有什么隔夜仇，可偏偏雙方就愛視如寇仇，同樣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觀點(diǎn)得到認(rèn)同。老父親人雖老了，骨子里卻仍透著一股百折不撓的意志，而肖宛覓罵人總文雅到不沾一點(diǎn)葷腥，兩人一旦碰面，便唇槍舌劍個沒完，互不退讓，可是又礙于面子，誰都拉不下臉來先低頭認(rèn)錯。

　　見孟澤天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地看她，肖宛覓挑起一邊眉，道：“你有什么想說的就說?！?p>　　孟澤天道：“沒什么想說的。各人的事各人解決，旁人多說無益。別說廢話了，我覺得你還是準(zhǔn)備一下，即刻動身吧?！?p>　　聞言，肖宛覓嘴巴一撅，眉毛緩緩皺了起來，一臉抗拒之色溢于言表。論起撒嬌，肖宛覓乃是經(jīng)驗(yàn)老道。她嬌嗔滿面道：“孟湛，人家還是個孩子呢，你就別催我了，我答應(yīng)你一個時辰后......不！就半個時辰，立刻動身到與你們會合，好不好？就在瓊瑤樓，我想奕奕也在那?！?p>　　她簡直毫無半點(diǎn)動身之意，孟澤天放棄與其多作糾纏，連連嘆氣后道：“罷了，那我先行一步。日中前，瓊瑤樓見?！彼皇诌吥﹃鴦Ρ?，嘴上邊細(xì)細(xì)嘀咕道：“還得去接另一位大爺呢......”

　　見孟澤天一反常態(tài)地干脆，肖宛覓心中暗喜道：“不愧是我?！?p>　　其實(shí)，她也并非懈怠之人，只是尚有一事非做不可。

　　肖宛覓啦啦啦著從衣袖中拿出了一顆銀熏鈴，輕輕擦拭后，開始注入靈力。

　　銀熏鈴，人們也稱之為花囊、香球等等，一般上是富貴人家的姑娘小姐們才會系帶之物。肖宛覓本就不愛這些花里胡俏的東西，但這銀熏球是三年前一對道侶所贈之法器。原先，她想為它取名為“桂馥蘭馨”，其中的含義，卻不曾多說，或許沒什么含義、聽著好聽罷了、或是對未來人生的期盼等等......后來，當(dāng)她修煉出與夢共生的本事，為了方便叫喚，便更名為“機(jī)緣囊”。

　　機(jī)緣囊整體呈圓球狀，設(shè)計(jì)極其巧妙。頂部被一條銀長鏈高高懸掛起，外部通體鏤空且被分成上下兩半。周圍一簇簇生機(jī)盎然的桂花為主體設(shè)計(jì)，其中枝丫簡潔與繁雜的小葉片在旁點(diǎn)綴；內(nèi)部馨香逸散、清香醉人，香霧中流露出的一點(diǎn)璀璨流光，閃爍奪目。

　　每當(dāng)肖宛覓從旅夢回來，需運(yùn)功將體內(nèi)郁結(jié)的怨氣逼出，方能為之取得最純潔的靈力。近來，不知何謂，她體內(nèi)積郁的怨氣愈發(fā)深沉，走火入魔之息蠢蠢欲動。

　　怨氣積郁是因自身的期望大于現(xiàn)實(shí)的實(shí)現(xiàn)、出于對自己的無能和對事情的無奈、又或者是有許多未完成的心愿，最終積累成形。機(jī)緣囊為上等法器，注入的靈力必須是純潔無比的。

　　運(yùn)功開始，肖宛覓體內(nèi)的怨氣一絲絲地被抽出來，腦海里的記憶逐漸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不斷交錯重疊。

　　睜眼一瞬，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面水磨白墻。前一眼，此墻原先并無朱粉涂飾，驀然回首間瞬即血光粼粼，再進(jìn)數(shù)步，腳下白石臺磯，卻已被浸染成階階殷紅。此刻，耳邊傳來凄厲的嘶吼聲，那聲音里頭仿佛滿心都是沒有止境的痛苦和絕望。肖宛覓側(cè)過身去，熊熊烈火中隱隱約約，一人跪在一處拼命地用手挖。

　　那人嘴里不斷哽咽道：“哪里......到底在哪里？為什么沒有......”脖子前拴著根血繩，雙眸被破潰的傷口流下的黑血和塵土浸染成渾濁不堪。他似乎竭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不休地用手不斷地抹，往臉上抹、往身上抹，卻不能往地里抹，只因腳下跪著的不是地，而是被堆至能陷進(jìn)腳踝的尸首。漸向東方，煙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最終遮天蔽日。

　　眼眶中驟然掉下個什么東西，一瞬間清晰了。

　　那人哭了，還是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地哭。

　　因何而哭？是哭驀然間失去了至親之人？還是哭眼下的迷茫失措？

　　不是、都不是。

　　是由恨生悲，哭那個一手促使成悲劇發(fā)生的自己。

　　肖宛覓終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那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一刻之余，運(yùn)功已畢。

　　肖宛覓雙手遮臉，渾身哆嗦，面如土色，不停地大口喘氣，甚至差點(diǎn)被這份悲痛感壓迫得透不過氣。

　　沒錯，七年了，整整七年......

　　有些事情越想遺忘，越是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