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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似故人

猶似故人 雀翎que 8430 2020-08-10 08:53:24

  那日凌晨,楚姝兒聽見一聲慘叫伴著追悔莫及的哭聲從上房傳出來,久久地徘徊在窗外的暮色之中。她猛然從睡夢中跳醒,怕驚擾了孩子沒敢支聲,于是便默默地仰頭透過白紗帳看見幾束燈火從側(cè)門點起又漸漸凌亂地移至偏房窗外又迅速地沿過廊奔向上房。隨后許多盞燈火一起亮成一道刺目的白光,白光里響起一片凄凄切切的哭聲,如同平靜的天幕上剎那間被無端地劃出一個巨大的口子,哭聲里充斥著難以修復的絕望。

  窗外影影綽綽地走過一個長生,楚姝兒叫住他問:“長生,怎么啦?”

  “太太昨天夜里上吊了!”長生站定,倉促地答了一句。

  楚姝兒一怔,意外地驚問:“太太沒了?”

  長生不答,自顧扔下一句:“姨奶奶,你身體要緊,旁的事就別管了?!睆街弊唛_。

  ……

  整棟沈宅頓時沉浸在沉痛和悲凄之中,堂屋再次被設成了靈堂,太太的棺木就停在那里,棺木里躺著不到四十的高貴尚且年輕的女人,這個一生孤傲的女人到頭來卻因一件糊涂事而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徐氏走得如此決絕和干脆,就好比是跟沈漢民吵了架決意要回娘家那般地義無返顧,只不過這次一去便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陪房丫頭的哭聲無比地絕望地發(fā)出來,一聲聲嘶吼和吶喊在深冬的老宅顯得格外詭異而不安。當她從梁上把太太抱下來時,太太便成一具僵硬的尸身。抱著這具冰涼的尸身就這么癱坐在地上哭喊著,體內(nèi)頃刻間仿佛住進了太太的靈魂。

  徐氏的娘家人一到,沈宅上下便哭成了一片。徐氏的娘扶著棺木一遍遍地叫著“女兒”,沈漢民的二姐上前去勸,老太太剎時氣極敗壞地指著她的鼻子詛罵起沈家來,接著徐氏娘家的女眷們齊聲厲害地追問著沈漢民的下落,惹得沈家二姑不得不一下下地往自己臉上打巴掌。

  ……

  傍晚徐氏娘家人從山上請來道士為徐氏做道場,在一片抽泣聲中與哀樂中圍著棺木碎碎念念地操度起徐氏的亡魂。陪房丫頭斷了哭聲在昏黃的屋子里與眾人一起跪著靜默了許久,待臉上淚痕干后悄然站了起來,默默地踏出堂屋,踏出了沈宅的大門。

  傍晚的廊橋下,夕陽的余輝零亂地投在青石板上。鎮(zhèn)上的人們豎耳靜聽著從沈宅發(fā)出的碎碎念,時不時地交頭低聲講起徐氏跟那東洋人的事情來——那事隔著一道透風的墻,早已隱隱地傳遍了整座古鎮(zhèn)。正在交頭接耳的當兒,徐氏的陪房奔了出來,沿著廊橋下的青石小路旁若無人地掠過而后走上石拱橋往鎮(zhèn)公所的方向奔去。

  鎮(zhèn)公所旁的一幢屋舍中住著青木和淺井以及他們的隨從。徐氏的陪房敲了許久的門才進了這幢屋舍,她哭著質(zhì)問青木為什么不來吊唁太太?她說:“太太是為先生而死的,先生難道對我家太太沒有半點情份么?那我家太太豈不是屈死了!”誰知青木竟然笑了,反問道:“恐怕她是為了保全她的名聲而死的吧?我和她不過是逢場作戲,這一點沈太太心里明白得很!”這東洋人譏笑的嘴臉徹底粉碎了他的紳士形象,他走到丫頭的近旁看著她眉宇間透出一絲酷似徐氏的仇怨,然后眉開眼笑道:“你跟你們太太還真有點像呢,一樣地咄咄逼人又一樣楚楚可憐……”

  那晚,徐氏的陪房進了鎮(zhèn)公所旁的那幢屋舍一夜沒有出來——河對岸,沈家門里的道場做了一夜,而徐氏的魂竟落到了她的陪房體內(nèi)。那晚在昏黃幽暗的燈光下,映照出東洋人的丑惡的嘴臉,任憑那丫頭如何掙扎卻還是被剝奪了處女之身,

  ……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沈宅的門前的兩盞白燈籠還亮著,靈堂上還不時傳出唱戲般的哭聲,宅院上下還在為徐氏的葬禮忙碌。出殯前,阿慶嫂院里院外地尋找起陪房來,鎮(zhèn)上有個早起的女人指了指河對岸晨霧裊繞中的鎮(zhèn)公所,目光向她傳遞出一種神秘的信息。于是阿慶嫂接了這個訊息,對那女人抿了抿嘴,回身進了門。

  選了吉時,抬棺的四名壯漢已在門外等候,為徐氏披麻戴孝的唯有沈蓉一個,她捧著她姆媽的遺像帶著送葬的隊伍從宅門里出來竟一滴眼淚也不流。徐家的女眷以及沈家的三位小姑子伴著凄凄切切的哀樂聲一路嚶嚶啜泣使這座深冬的古鎮(zhèn)變得格外凝重。冬陽淡淡地照在河面上,廊橋下的人們攏著袖子擁上前來看這位沈家高傲的太太最后的結(jié)局。

  棺木被抬著緩緩地行走,驀地,半路上有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狼狽地奔過來跳腳狂哭了幾聲,哽咽著對沈蓉喊:“小姐,你姆媽沒了!你們沈家永遠沒有這位太太了!”隨后她發(fā)瘋般箭步?jīng)_上去,一頭撞在徐氏的棺木上,四名抬棺的壯漢猝不及防地一驚,頓時目瞪口呆。

  “阿蘭!”沈家大姑子認出了女人的模樣,驚詫地叫。緊接著,所有的人都將驚詫的目光投向這個半瘋且奄奄一息的女人。

  沈蓉最后看見母親的陪房丫頭一張慘白的臉,腦門上還淌著血。這致命地一撞讓她重重地跌在棺木旁,抬頭時竟笑了起來。沈蓉還聽見她口齒不清地喊著:“太太”還說:“東洋人不是好東西,我們做鬼也不能放過他們……”

  民國十七年(1929)的秋冬是漫長的,如同經(jīng)歷了從生到死的一個輪回。人好比是入了一場夢境,在大雪紛飛里傳來一聲沙啞的啼哭,雪兒艱難地來到了這冰冷的人世,徐氏悲壯地甩出一條白綾往梁上一掛又悄無聲息地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于是各種驚呼,各種嘆息和各種撕裂般的哭喊聲在虛空里唱著榮辱悲歌。

  冰冷的夜里,楚姝兒被自己的哭聲嚇醒,襁褓中的雪兒跟著她發(fā)出嚶嚶地低泣。她起身掀開帳子出了帳門,點亮桌案上的油燈再折回床是久久地凝視著她的孩子。但見床上的小人兒漲紅著臉,表情顯得異樣痛苦,淚水無助地淌在臉頰卻怎么也哭不出聲來。

  “雪兒,你怎么了?”楚姝兒抱起這孩子就如同抱起一團無比輕盈的棉絮,滾燙的小身子軟若無骨地躺在母親的懷中不停地顫抖,似有掙扎卻連揮手的力氣也沒有?!把﹥?,你不要嚇姆媽!”楚姝兒流淚道,驀地想起她臨盆時隱約聽到的阿慶嫂在偏房門口的一句話:“這個時候要是老爺在就好了!”于是便“哇”地放開了聲,索性替她的小人兒嚎啕大哭了起來。

  ……

  民國十七年的除夕之夜,古鎮(zhèn)上臨河的居民放起了炮竹照得河面上一片晶亮,兒童們興高采烈地提著馬頭燈、元寶燈、鰲魚燈、兔子燈等各式燈籠,紛紛走出家門,歡天喜地地玩起了“蠶花燈”的游戲。孩子們在廊橋下來回奔逐嬉戲,嘴里唱著童謠:“貓也來,狗也來,蠶花落伢(我)屋里來,白米落伢(我)田里來,搭個蠶花娘子一道來……”惹出了一片歡聲笑語。

  沈蓉獨自在廊橋下默坐,無精打采地看著這些快樂的孩子。長生提著一盞“蠶花燈”來到近前,道:“大小姐,姨奶奶讓阿慶嫂做了個燈,咱們也來放吧。”沈蓉卻無趣地搖了搖頭。

  長生陪著沈蓉坐下,熱烈地火光伴著孩子們歡樂的歌聲忽明忽暗地打照在青石路面上,沈蓉不經(jīng)意地一抬頭偶然看到廊橋上閃出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迫使她不禁起身,啞聲對長生道:“好像是我爹爹!”

  廊橋上的影兒在火光下時隱時現(xiàn),直到他提著長衫跨下一步臺階上前來,沈蓉才看清了來竟是一個銀發(fā)長髯,不修邊幅的父親。

  長生拔腳狂奔進宅子,扶出一個淚眼盈盈的楚姝兒。楚姝兒就這么看著久違的男人,在沈家偌大的院子里。院外的爆竹聲一遍遍地響起,仿佛每一遍都是為了接迎這個男人的歸來。而他卻瘦了,瘦得憔悴,一付萎靡不振的樣子。數(shù)月不見,他竟長出了銀發(fā),他身著一條單薄的長衫,領(lǐng)口的扭扣兒掉了,敞開的衣領(lǐng)里露出一件青布襯衣。

  “是你么?”楚姝兒顫聲問。

  “是我?!鄙驖h民答道,隨后動情地一句:“姝兒,我回來?!?p>  楚姝兒奔到面前,舉起拳頭狠狠地垂打起男人的胸,哭道:“你來遲了!”

  ……

  偏房里傳出幾聲低啞的啼哭,沈漢民從阿慶嫂的手上接過雪兒時,他的雙眼起了一層薄霧。在薄層的籠罩下,這個男人的雙眼是迷離的。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小人兒,他迷離地看著她、撫摸她、親吻她,最后抬頭楚姝兒說:“她真軟,我們的女兒真軟,我真怕把她捏碎了?!?p>  半歲大的孩子軟若無骨地躺在父親的懷中顯得異常安靜,安靜地甚至令人懷疑眼前的孩子是不是沈蓉曾從吳興教會抱回來那個仿真玩偶?

  “她怎么啦?”沈漢民再問時,楚姝兒竟無語凝噎,別過臉去痛哭。

  “姨奶奶難產(chǎn),生了幾個時辰才把二小姐給生下來,好比是從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敝宦牭冒c嫂喃喃地說著。

  ……

  沈漢民一回,沈家宅院里的女人便有了主心骨。楚姝兒溫婉地低頭笑著,邁開小腳全心全意侍奉著他,親自料理著男人的飲食起居。夜里,她抱著男人精瘦的身子默默地啜泣,將所有怨懟都化作了對男人的疼惜。她問:“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究竟是受了什么苦難?”而男人深深的嘆息是唯一的回答。

  上房的墻上掛著徐氏的遺像,她身著絳紅色的緞面旗袍端坐在一把紅木椅上,頭上的發(fā)髻紋絲不亂。女子在像中向她夫君淺笑,那淺笑卻令沈漢民不寒而栗,仿佛是墻上的女人隔著時空在向他追討今生欠下的債……

  沈家的絲綢廠處于低靡期,鎮(zhèn)長多次登門向沈漢民提及東洋人青木和淺井,說他們有意高價收購沈家綢廠并且還宣稱要振興古鎮(zhèn)的蠶桑業(yè)。鎮(zhèn)長一遍遍地向沈漢民表達著同一種意思,最后居然還把青木帶進了沈門。

  青木再次來到沈家大宅時,那樣子變得異常的猥瑣,甚至連笑容都是僵硬的。沈漢民端坐在從前徐氏坐過的紅木椅上,在堂上看著他的樣子,目光好比是一把犀利的劍直逼向他。青木在堂屋門前愣了愣,轉(zhuǎn)身請鎮(zhèn)長先行入內(nèi),自己則帶著那猥瑣的笑緊隨其后。

  不待鎮(zhèn)長介紹,沈漢民便站身重重地將手掌拍在桌案上:“青木,你還有臉來?”

  青木止步于堂前,下意識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那副玳瑁眼鏡,遲疑了片刻,道:“沈老爺,尊夫人是我的朋友,我為她的離世表示沉痛?!?p>  沈漢民睨視這東洋人片刻,頃刻間大笑起來。笑罷,他指著青木對鎮(zhèn)長道:“這個東洋人給我戴了頂綠帽子,你覺得我還會把自己的產(chǎn)業(yè)交給他么?你當我沈某人是傻子呆大么?”

  鎮(zhèn)長賠著笑,尷尬地轉(zhuǎn)身,只得帶著青木狼狽地出了沈家大宅。

  ……

  一個初春的夜里,窗外月朗星稀。楚姝兒才哄雪兒睡下便聽見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接著從院落里隱約傳來阿慶與來客的對話。沈漢民隨即箭步走出偏房,輕輕地喊了聲:“錢兄?!?p>  楚姝兒聞聲跟了出去,在檐下燈籠與月輝的照射下辨認出了來者的模樣:“錢先生!”

  錢先生與楚姝兒寒暄了幾句便由沈漢民帶著進了客房,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出來。

  那日清早,楚姝兒見沈漢民獨自在飯廳坐著便問:“錢先生呢?”

  “走了。”沈漢民倉促地一笑,隨后起身扶她入座。

  也正是那日黃昏,沈漢民從古鎮(zhèn)碼頭接了個女人回來。這女人身著洋裝,剪一頭齊肩短發(fā),看楚姝兒的眼神充滿著悲憫。她問:“纏足疼不疼?”楚姝兒含笑不語。

  楚姝兒見那女人和沈漢民客房的油燈下談話,倆人的影兒映照在窗前竟顯得異常詭秘?!八麄冊谡勈裁??”楚姝兒想,“難道她就是他在上海另尋的一位?”她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敢往深里問,只顧抱著雪兒蜷在床上。

  夜半時分,楚姝兒朦朧地意識到男人攜一股冰涼的風上了她的床然后一把摟住她,輕喚起“姝兒”,男人的氣息在耳畔攪擾了她的清夢,于是她醒了——醒了也不語,自顧側(cè)身躺著。

  次日一早仍是天光微亮時,那身著洋裝的女人輕叩起他們的房門,沈漢民隨即應了一聲,分別在楚姝兒和雪兒的臉上烙下一吻便躡手躡腳地轉(zhuǎn)身出去。

  楚姝兒認為他出去只是送別,誰知這男人一去竟又不復返。她獨守著空空的宅院等著男人的歸來,從清晨等到落日,從黃昏等到天明,日復一日卻遲遲不見君回。她含淚凄清地想,是不是她的命里只有一個“等”字?是不是注定要為了這個字荒廢她的青春年華?是不是注定要以陌生的菰城陌生的古鎮(zhèn)甚至陌生的沈家作為這小女子最終的根基和命脈聊此一生?

  雪兒長到一歲多仍沒有學會站立,楚姝兒便有些急切了。雪兒總是躺在大人的懷中,脖子軟得如同一根細柳,可以任憑搖擺,全靠母親或阿慶嫂的雙手托著。她笑得笨拙,哭得也笨拙,總是哼哼嘰嘰地發(fā)著悶聲,像是哪些不舒服,仿佛這小人兒來到這個世上原本是帶著怨氣的。

  沈蓉從吳興教會請來一位西洋醫(yī)替雪兒問診,那醫(yī)生不把脈,也不詢問病況,單用冷冰冰的聽診器放在雪兒胸口專注地聽,隨后將她軟軟地柳條兒似的脖子撫了撫,再伸出手指讓她握。雪兒笨拙,怎么也不握那根白手指,等到好不容易握住了卻怎么也握不緊。

  臨了,那西洋人用英文跟沈蓉交談了幾句,起身向楚姝兒客氣地告辭。沈蓉送走西洋醫(yī)生后才踏進宅門,楚姝兒便迫切地上前追問:“蓉兒,你妹妹得了什么???”

  沈蓉輕聲答:“是腦癱。”

  “腦癱?”楚姝兒愣在那里,癡癡地問:“腦癱是個什么???”

  沈蓉不語,自顧扶著她進房。

  接著女人的世界一下子靜止了,她不聲不響地看著床上無辜的小人兒,最后“哇”地一聲哭出來時著實讓她的小人兒一驚,瞪大了眼睛惶恐地看著母親。

  ……

  沈蓉嘴里的“腦癱”偏偏讓阿慶嫂說成是軟骨病。在河埠頭洗衣時,阿慶嫂愁苦地對女人們講:“我家的這位姨奶奶也真是可憐,剛來的時候住在耳房里好比是見得天光,好不容易熬出了頭進了沈門卻受了太太的氣,老爺也常年在外。現(xiàn)在太太也不在了,眼見著要聽憑姨奶奶做主了,可生下來的二小姐偏偏得了軟骨病?!?p>  幾個女人聽罷不顧手頭的活計,紛紛向阿慶嫂圍攏來,齊聲驚嘆:“軟骨病!”

  阿慶嫂接著道:“前天大小姐從吳興請來西洋人看過的,說是什么跟腦子有關(guān)的疾病,其實跟軟骨病是一式一樣的?!?p>  日子又過到了一年的冬季,沈漢民卻還是久等不來。記得這天午后長生陪著楚姝兒去佛堂禱告,回來時見阿慶嫂抱著雪兒在大門口焦急地張望,幾名仆人各自背著行囊落荒似的跑出院門,阿慶敞開衣衫將一只腳跨在門檻外,另一只腳伸在門檻內(nèi),固執(zhí)地擋著門,然而任憑他極力地掙扎卻怎么也敵不過那三五個穿制服的軍士的生拉硬拽。這些人蠻橫地查封沈家大院的大門,而門楣上“鳴鳳朝陽”在剎那間顯得格外諷刺。

  “怎么啦?”長生扶著楚姝兒走到近前,主仆倆同口異聲地問。

  仆人們紛紛向楚姝兒辭行,說:“姨奶奶對不住了,咱們上有老下有小,必須得另謀生計,去別家討生活了。沈家的恩情,只能有緣再報了?!?p>  楚姝兒愣愣地,想說些挽留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一個勁問阿慶:“怎么啦?”

  不及阿慶開言便站出來一名軍官強硬地答道:“沈漢民釋嫌私通共黨和窩藏共犯,我等奉南京中統(tǒng)徐處長之命特來查封其府邸?!?p>  “老爺怎么會私通共黨?”楚姝兒慌亂地問,她私下低問著:“共黨是誰?誰是共黨?共黨又是什么人?”然而沒有人告訴她。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穿制服的軍士查封了沈家的大門,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抱著雪兒的阿慶嫂門里趕出來,眼睜睜地看著一條銅鎖將兩個門環(huán)牢牢地扣上,始終不知如何是好。

  共黨難道是一個女人?難道那名洋裝短發(fā)的女子?楚姝兒尋思著轉(zhuǎn)念卻問:“這個中統(tǒng)的徐處長不是太太的黨兄么?難道就不能網(wǎng)開一面?”阿慶嫂聽罷,嘆道:“怪只怪,老爺早已負了太太!”

  沈家大宅一被查封,一切恍如驚夢,仿佛從前的繁華錦繡不過是蒼天開的一個玩笑,這玩笑開得太大以至于沒了邊際,如今卻要草率收場,好比讓人驀地從天上落到了深深的泥潭之中,著實跌得不輕。這光景真真切切地應證了《紅樓夢》中的一句“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沈家的絲綢廠被迫停產(chǎn),管事暗中偷了綢廠的地契低價買給了青木,自己則卷款逃跑,不知去向。于是青木和淺井在鎮(zhèn)公所的支持下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沈家綢廠的老板,他們依然啟用原先的工人產(chǎn)生運作,而工人們大多是受了沈家當年的恩情也曉得青木跟沈家太太之間的丑聞,自然不愿為他們效力。為此這倆東洋人采取極端措施封閉式管理,工人稍有懈怠便會站出幾名壯漢揚著皮鞭對他們?nèi)蚰_踢。

  ……

  楚姝兒和長生帶著的雪兒由阿慶夫婦的照應,在古鎮(zhèn)廊橋邊沈家的一處祖屋住下。祖屋陳設簡陋、不大卻空洞,潮氣從墻角處滋生出來使屋子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的霉味,狹長的天井里,殘雪落在一棵昏死了多年的老樹上結(jié)成了冰柱子,那堆砌了一地的古舊的青石磚上爬滿了成片的青苔,粘稠而任性得像一種怎么也抹不去的老舊記憶。楚姝兒凄清地從窗口望著這殘雪、朽木上的殘留的樹枝以及這一地的青苔仿佛在觀望一件隔世遺作——沈家記憶中一幅泛黃的水墨畫。

  楚姝兒在夢里似乎聽到從朱雀閣里傳出的古箏曲《梅花三弄》,又似乎聽到自己咿咿呀呀地在唱《追魚》選段:“只見他頭懶抬,眼倦開,臉龐兒與那潘安一樣美,我與你水府人間各一方,卻為何欠下這筆相思債?……”更離奇的是她見著一個被稱作“共黨”的短發(fā)女人站在面前嬉笑著問她:“纏足疼不疼?”隨后挽著沈漢民的臂彎嫣然嫵媚地出了她的暖閣。

  楚姝兒猛然被自己的哭聲嚇醒,喃喃地問枕畔無知的雪兒:“你爹爹怎么會跟共黨私通?這共黨又是誰?”

  ……

  簡陋的廳堂上,沈蓉面對著楚姝兒坐著,抿起嘴神秘地笑了笑,道:“小姨娘,你相信么?我爹是位英雄,我們沈家雖敗猶榮!”窗外一束陽光剛好打在年輕的臉上,使她頃刻間顯得意氣風發(fā)。

  楚姝兒一怔,不解地看著這女孩兒,追問道:“怎么?他跟人私通,居然還是英雄?”

  沈蓉告訴她共黨就是共產(chǎn)黨,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的組織,主要是為了解救勞苦大眾,解放全人類的。她說:“過去我反對家庭,反對爺爺和我姆媽的一些做法,因為我們沈家和吳興外婆家都是剝削家庭,他們榨取窮人的血汗所換來的舒適生活是最令我鄙視的。現(xiàn)在的生活雖然困苦,卻是可以引以為豪的,因為我們總算可以跟勞苦大眾平起平坐,更是因為我的爹爹、你的夫君是位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笑意在沈蓉臉上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掠過,隨后就悲憤了起來。這女孩的心中有仇恨,這仇恨好比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靈魂深處,誰也不可輕易地將其拔出。她告訴楚姝兒:“小姨娘,我爹早晚會回來的,會從日本手里奪回我家的綢廠的,這廠子屬于是我們?nèi)?zhèn)人的,也是我們只屬于菰城的產(chǎn)業(yè),絕對不允許落在日本手里!”沈蓉咬牙道:“這青木不得好死!”

  那年秋季,沈家被東洋人占有的絲綢廠鬧起罷工,從周邊蠶農(nóng)手上收進來的千萬擔蠶繭竟無人打理。那晚幾名身強力壯的工人躍墻逃出了青木和淺井封閉那扇高大冰冷的鐵門,徑直來到沈家舊宅到沈蓉。沈蓉用父親是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來鼓勵他們,并告訴他們發(fā)生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幾次學生和工人的愛國游行。于是那幾名工人熱血沸騰,連夜解救了鐵門內(nèi)的所有工人,并在次日由沈蓉帶頭在古鎮(zhèn)街頭開展罷工游行。

  當時,古鎮(zhèn)街頭亂哄哄的,隨時都會聽槍聲。一聽到槍聲,楚姝兒的心便懸了起來,她想起了若干年前沈漢民在樂會里朱雀閣的槍聲。這槍聲過于蹊蹺,以至于她想了多年也想不出他的手里怎么會有槍?而此刻她總算能隱約地曉得這個男人的底細了——原來如此。

  然而這小腳女人單聽見了槍聲,卻不曉得這槍聲竟全是東洋人打響的,工人們雖義憤填膺卻終究是些手無寸鐵的勞苦大眾。長生身上沾著點點血漬子,是東洋人開槍殺工人時濺上去的。楚姝兒見狀,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長生惶恐地喘著粗氣,對楚姝兒道:“大小姐真是不該出這么個主意,眼下東洋人在街上已開槍打死了好幾個工人!”

  楚姝兒緊緊拽著長生的衣襟問:“那蓉兒呢?大小姐呢?”

  長生哭喪道:“大小姐被東洋人抓去了!”

  ……

  沈蓉被東洋人牢牢地捆住了手腳如同扔貨物一般地被丟棄在工廠附近一間茅屋中,動彈不得。

  那夜,青木酒后跌跌撞撞地闖入茅屋驚擾了半夢半醒之中的沈蓉?;秀遍g,見青木舉著一盞油燈正在端詳她,目光里充滿了淫意。沈蓉警覺地問:“你想干什么?”青木摘下眼鏡,淫笑著將油燈放在近旁一張殘破的桌案上,渾身酒氣地撲向她:“讓我來嘗個鮮,親親你這沈家大姐!從前你媽媽是萬種風情,現(xiàn)在我要知道當女兒的能不能比過媽媽!今夜你讓我嘗鮮,明天我讓你做我的小娘子!”

  沈蓉尖叫道:“你別過來!”她拼命掙扎著,伸出兩條被捆綁著的腿向青木胡亂地揣,而雙腳卻怎么也伸不開。

  青木輕易地躲開去,又嬉笑著湊近去,將她壓在身下,嘴里喃喃地叫著“寶貝”,一個勁地撕扯起她的衣領(lǐng)來。衣領(lǐng)的扣子很繁瑣,居然扯了半天扯不下來,惹得這個東洋人罵了聲娘,隨后起身,干脆解下捆她雙手的那根粗繩,隨后又腰間掏出一把槍來對準她:“你,自己脫!”

  沈蓉一下子鎮(zhèn)定了,她稍稍活動了那雙受困已久的手,用余光看了看桌案燃燒著的油燈再猛地一揮手,衣袖帶過桌面,油燈順勢倒下。

  青木一怔,才說了個“你”字,便見她不慌不忙地解了衣服的扣子,轉(zhuǎn)而又抬頭嫵媚地朝他一笑。青木頓時暈了,見桌下跌倒的油燈正在雜物和干柴上熊熊燃燒,火光奪目地將眼前的小女子映襯得無比美好。

  “你來啊,怎么不來了?青木君是怕了么?”沈蓉狐媚地喊著,一點點地脫了光的身子妖嬈地扭著,如同一條美人魚。

  青木帶著醉意不知不覺地甩下手中的那把槍,一下子惡狼似地將她撲倒。

  ……

  次日,早起的人們看見沈家綢廠附近的茅屋里還冒著縷縷煙氣,這煙氣與晨間的霧氣一起籠住了整座古鎮(zhèn),氣氛顯得格外壓抑。人們得知沈家大小姐已殞命并且還讓那跟太太有私情的東洋人做了她的陪葬,無人不對沈家人再次刮目相看,然而卻不敢言,連最愛嚼舌頭的女人們也閉了嘴。直到從沈家陋舍里傳出楚姝兒的一陣嚎啕痛哭,才跟著落了淚。

  深秋時季,落葉漫天飛舞,滿目皆是一片凄涼的枯黃。長生扶著楚姝兒走在茅屋的廢墟上,于斷壁殘垣之間尋一縷年輕的魂兒。長生說:“大小姐被發(fā)現(xiàn)時已是衣不遮體,渾身焦黑,面目全非??伤滤肋€緊緊地拽著青木,使他難以逃脫。”

  楚姝兒跪在廢墟上,痛哭道:“蓉兒,你這一走,要我怎么向你爹爹交代???沈家眼下已落魄到這般地步,連場像樣的喪事都難以為你操辦,你要是在下面見了你姆媽一定請她寬恕今日之沈家主仆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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