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轉(zhuǎn)眼間冬天就來了,風一吹,就落了雪。
蘇方藍坐在教室里快睡著了,她一抬眼,看見窗子外面飄了雪花,突然又清醒了。
北方的孩子對雪,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而且不管時間和距離怎樣改變,對雪的眷戀從來不會減少,下了雪的才是冬天,而冬天,就似乎可以為所欲為。
比如可以在暖氣樓里熱鬧地燙火鍋,是那種滋補鮮美的羊肉火鍋。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冰糖葫蘆,小商販推著車把山楂和各種水果往那剛熬過糖的鍋里一滾就插上賣,雪人和冰燈之類的就更不用說,隨處都是,街道旁邊的商鋪里的孩子,走出來隨便把那樹下的積雪一滾,就是一個大雪球。
她聽不進去,偏偏那節(jié)課又是物理,老師講著講著好像也困了,方藍就歪著頭看外面,雪下得很大,沒過了小孩子的鞋子,整個城市仿佛都安靜了。
這樣看著,下課的鈴聲就敲響了,她拿起書包就跑到外面,順著那條行人很少的小路,一直走到那座幼兒園的門口,她站在那等了一會,臉凍得紅了,于是把帶著一大圈絨毛的羽絨服的帽子扣到頭上,雙手插進口袋里,跳起了格子。
不經(jīng)意間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方藍嚇得跳起了,接著有些快樂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見是蘇北,又有些尷尬地安靜下來。
“你怎么從這邊走?”
“不應(yīng)該我問你嗎?你在這里干嘛?”
方藍就不說話了,低著頭走路,圍巾里似乎灌進了雪,她摘下來抖了抖重新系上。
“不用等了,依晨今天被老師留下來問話,來不了了?!?p> 蘇方藍停下來用一種驚異又好奇的目光看著蘇北。
“你以為我傻啊,早就看出來了,最近就想找你談話,把你的心思收一收,好好學習成不?”
蘇北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她的頭,這小丫頭的頭還真硬,他的手指竟然疼了。
“我保證,不耽誤學習?!?p> 蘇方藍舉著手做了一個誠懇的表情,又補充了一句,“再說我們兩個也沒什么,就是看過一次電影而已。”
“你這丫頭,小小年紀懂什么是喜歡不喜歡,你哥哥我這么大了,還沒談過戀愛呢?!?p> 蘇北覺得這也算是一樁能拿出來教育小孩子的事情,所以說起來倒是很像父母的語氣。
“我都高二了,哪里還是小孩子?”蘇方藍突然咬著手指壞笑了一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幼兒園門口,不也是找依云姐的嗎?”
她說完就咯咯笑著跑開了,留蘇北一個人在那里憋紅了臉,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和心事怎么就被一個小丫頭看穿了。
“你過來?!?p> “我不,別打我?!?p> “我不打你,我問你,怎么知道的?”
“我都看見你好幾次了,夏天的時候,隔著柵欄門和依云姐說話,拿回來的千紙鶴給蘇城玩了,還買冰沙糕給她,不是你嗎?”
蘇方藍說完又墊著腳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了一句:“其實我和依晨見面就在這里,你來我們就總能看見,只是不愿意拆穿你而已?!?p> 方藍看見蘇北的臉紅了,就先跑走了,沒等他,徑直往家里走,她很快樂,因為第一次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喜歡的男孩了,而她也好像向蘇北宣布了一個看似偉大的秘密,成功讓哥哥惱怒而害羞了一會,這感覺真神奇。
可她走著走著又有些難過了,依晨怎么就被問話批評了呢?他一向是班級里拔尖的學生,還有,如果今天不遇見蘇北,自己是不是永遠也不會說關(guān)于他和依云的事情,她為什么就說出來了呢?萬一他只是暗自喜歡而已,并沒有認真呢?
她知道自己的難過很多時候來得莫名其妙,就像她寫的作文永遠被老師判定為消極,可是沒辦法,那些被供起來的高考滿分作文,她聽得頭疼,下筆還是那些憂傷的故事,矯正不了,方藍想,或許是因為自己看過的那些書,消化在了心里,所以總是活在故事中。
很多年之后,當她真的開始拿起筆來寫故事的時候,才知道,那些東西是屬于自己靈魂的存在,她并非活在別人的故事里,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故事還沒有開始。
寒假過后,方藍從家里回來,提前給小姑打了電話,蘇若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神秘,她說你來了會看到驚喜。方藍想不明吧,挑了傍晚的時候,小姑這個時間應(yīng)該剛教完小孩子學鋼琴,卻沒想到打開門聽到了木遙姐的聲音,她竟然回來了。
蘇木遙坐在沙發(fā)上吃水果,逗著小蘇城玩,她的嗓音清脆響亮,笑得時候也肆無忌憚,小家伙似乎有點怕她。
“木遙姐,你回來了!”
“藍丫頭,很高興看到你,又長漂亮了。”
蘇方藍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喜歡木遙這樣和自己說話。
小姑在旁邊,拿起來彩色的紙條給蘇城做了一個紙飛機,她的臉上洋溢著淺淺的笑意,抬起頭望向很遠的地方,又仿佛輕輕了嘆了一口氣。冬日里金色的陽光照射進來,像輕飄飄的紗,模糊了許多看不見的心境。
“走吧,我?guī)愠鋈ネ?。?p> “她作業(yè)不少呢,別玩得太晚了?!碧K若顏一邊說一邊給方藍找出來一條厚圍巾。
“明天是周末,不急?!?p> 方藍走到院子里才知道,蘇木遙已經(jīng)買車了,還是那種看上去就知道價錢并不便宜的車。
“姐,這車很酷呢,很配你?!?p> “是吧,上車?!?p> 北國的冬天,夜來的特別早,走著走著,霓虹燈就亮了,混合著洋洋灑灑的雪花,像揉碎的光點,被哪個頑皮的孩子一把灑到了半空中,只有影子投射下來,又恍惚成了安靜的童話的前奏,透著些許神圣。
光影越來越紛亂,長橋上的車燈連成銀河一般的一整條綢帶,閃過車窗的燈火,拉成迷糊的線條,人影和水里泛著的月光的影子,半空里飄過的凌亂的飛鳥,都如同快鏡頭里的畫面,倏忽而過,沒有痕跡。
這小城的夜美卻也拓,很難形容一片沉浸在漫天飛雪里的煙火氣,是該有多么迷幻并且真實。那似乎是一個通透深刻的謎,應(yīng)當是什么都不求的純白的世界,偏偏又什么都求了,七情六欲,柴米油鹽。
蘇方藍趴在車窗上,有一個瞬間她覺得就這樣不停地走著就很好,什么都不必想,這世界在此刻太過美好,她突然就想起來那篇有名的《天上的街市》,那種游離的、不真實的人間喜樂,全部落在她的眼睛里。
“姐,楊俊輝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呢?”蘇方藍突然想起來。
“我們離了。”
方藍沒想到,吃了一驚,轉(zhuǎn)過身來睜大了眼睛看她。
“不是夏天的時候才結(jié)婚嗎?”
“想結(jié)就結(jié)了,想離也就離咯?!碧K木遙嘴里叼著一支煙,伸出手在窗外彈了一個煙灰。
“嗯,我覺的姐夫還挺好的,是不是受不了你的脾氣?!?p> 木遙在她的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這丫頭!竟然不幫著我,小白眼狼!”
然后她就沒再說話,車停進了中心廣場后面的停車場,沿著廣場延伸出去,是這座城市里最繁華的街道。
很多年前,方藍還跟著母親在這街道上擺過地攤,冷得刺骨的冬天,那上坡的路面滑得推不動車子,她就下來和媽媽一起推車,五光十色的糖果擺在攤位上,媽媽坐在前面賣貨,她就坐在后面的三輪車上唱歌。
那時候的冬天是真的冷,可是抬起頭來就能看見星星,她坐在車上,獨自享受著黑夜里屬于自己的安靜一隅,不遠處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這里,就只有自己的歌聲,伴著店鋪里放出來的流行歌曲的聲音,伴著流浪的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
城市的角落,也許五光十色,也許寂靜凄清,總有一些人背著生活沉重的行囊,沉默站在這兩者之間,孩子時候的蘇方藍并不以為這是羞恥,夜色里的喧囂熱鬧緊挨著她,流浪漢敲著瓷碗乞討也從她身邊路過,唱著歌的一晚上度過之后,貧窮和窘迫并未有絲毫改變,可她是快樂的,她以為自己的每一天都是富有的。
時間過去那么久,蘇方藍已經(jīng)不怎么記得當初的自己了,可她卻時?;叵肫疬^去的日子,那些記憶中辛苦的,沒有希望的生活,苦的不能再苦的咖啡喝下很久之后,竟然真的品出了絲絲甘甜,這甘甜來源于什么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只是想起的時候,就有了些感慨。
她跟著蘇木遙進出在店鋪之間,去KTV唱了一次歌,又去游樂廳玩跳舞,木遙的手里已經(jīng)拎了許多袋子,可她還不累。蘇方藍實在是走不動了,于是她們在靠近廣場的大排檔坐下來。
露天的燒烤排擋,即使是冬天也十分火爆,那卷著大波浪的老板娘,端著盤子和啤酒穿梭在客人的桌子之間,毫不避諱地說說笑笑,隨口就可以和??烷_玩笑,竹簽子插在旁邊巨大的塑料桶里,成了焰火一樣的形狀。
而燒烤爐子前的男人,放著震耳的音樂,即興就唱上一段,衣服上濺上油污也毫不在意,濃烈的煙從他面前飄起來,帶著有些嗆鼻的調(diào)料的辣味,老板娘順著那曲子,輕巧巧踩著點走過來端走,又踩著高跟鞋游蕩于杯盤狼藉的客人之間。
煙混合著酒味,迷亂的燈光夾雜零落的雪花,這場面極美,又嘗著像心酸的酒釀。
北國有時是一個浪蕩的地方,卻也極真實,是那種狼狽的真實。
蘇木遙只開了一瓶飲料,空的玻璃瓶瓶躺在桌子角落,瓶子里余下的液體,順著木質(zhì)桌子的縫隙,滴答滴答,流到地上,和油污凝固在一起。
方藍記得,她年輕的時候是最能喝酒的,一個人可以和三個男人喝,最后還能穿著高跟鞋不搖不晃地走出去。那時候蘇木遙簡直是小城里不多見的美女,比她的母親還要美,那種美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帶著刺的灑脫,從不被拘束和定格。
她身上有一種令人沮喪的誘惑,像出沒在沙漠里的海市蜃樓。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離開他嗎?”
方藍托著下巴,想了一會,最后還是搖頭。
“因為一個女人,如果最后連尊嚴和自由都丟掉了,就不應(yīng)當再留戀。藍丫頭你記住了嗎?”
“可是如果我愛他呢?”
“那又如何?人終究還是更愛自己的,如果你為了愛他連自己都不愛,那還叫什么狗屁愛情?”
蘇方藍覺得有道理,可是她現(xiàn)在還不能真的明白這其中的無奈,有一個瞬間她想到依晨,想到若是今后換成自己,她是否能為了愛情義無反顧,變得卑微,甚至不那么愛自己了也沒有關(guān)系。
當然,她并沒有答案。
“可是姐,我很多時候還會羨慕你?!?p> “羨慕什么?”
“羨慕你的自由和灑脫,可以義無反顧,說走就走,說離開也就離開。”
蘇木遙笑了,笑得很大聲。
“你也可以的?!?p> “不,我不行?!?p> “你只是不認得你自己,時間還早,你和曉楠不一樣,你并不軟弱。”
或許是吧。
蘇方藍不說話了,她的眼睛望向很遠的地方,高高的玻璃大樓的頂端,燈火輝煌的旋轉(zhuǎn)餐廳,她想象中那如浪潮一般的花花世界里,也應(yīng)當是有自己的身影的,她的骨子里裝著一個反面的自己,一個瘋子,一個走在路上都仿佛活在電影情節(jié)中的人,那一面的她沒有人見過,像一個冰封的幻影,隔著漫長歲月,她隱約看得見。
有些路,可以提前看到結(jié)果,卻沒有人邁得過這注定的坎坷,于是也就成了命運,和那些真的出其不意的命運混雜在一起,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
但歲月的魔力也許就是,最后沒有人再愿意求得一個真相,世事都已經(jīng)歷過,也就不再執(zhí)著于認清自己,而是,認清余生的真諦。
“走吧,藍丫頭,回家。”
“你要回哪里?”
“當然是小姑家。”蘇木遙一臉不屑地打開車門,“我還不想回來就見到每天醉醺醺的人,我那個家,有空再說。”
不用說,蘇若顏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等得有些著急了,回來看見木遙開著車,又碎碎念了一頓。
“你怎么敢坐她的車?她肯定又喝酒了。”
“沒有呢,二姐今天沒喝酒”方藍神秘地笑了一聲。
她也不說話,徑直走到陽臺邊上的竹椅上坐著,手上掐了一只煙,安靜地看著窗外,仿佛陷入了一種絕對自我狀態(tài)的沉思。
蘇方藍洗漱完畢,穿著睡衣來客廳倒水喝,靜悄悄的,她拿著杯子,看著她的側(cè)影。
她寬松的棕色毛衣垂到膝蓋,酒紅色的卷發(fā),隨意搭在背上,指間的煙徑自燃著,煙霧打著卷飄到半空中,倏忽又消散不見了,她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急忙踩滅了煙卷,皺著眉頭將桌子上的煙盒扔到窗子外面。
如水的月光傾瀉進來,她抬起手臂,手腕上兩只銀鐲子相互碰撞,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那宕嗟穆曧?,她好像笑了,從影子的波動里,看見細微的感動?p> 那場面極美,極安靜。
方藍靠在門框上,不說話,只是仿佛做了一個悠長悠長的夢,凄迷而委婉,百轉(zhuǎn)千回,柳暗花明,最后又失了真,蛻變成影影綽綽的幻覺,隔山隔海。
那應(yīng)當是她見過的蘇木遙最美好的樣子。
也是她最難忘的自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