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遙搬進(jìn)小姑家住后，將自己經(jīng)營的店鋪賣了出去，她打算生過了孩子再考慮工作，順便賺了一下差價，這地段近一年來又漲了一成，穩(wěn)賺不賠。
正趕上放假，學(xué)鋼琴的小孩子特別多，客廳里總是很熱鬧，蘇方藍(lán)也跟在旁邊，日積月累，她基本已經(jīng)能做半個鋼琴老師了。
不過她總是想念媽媽，她們幾乎每天都要通電話，每逢周末母親都要早早地來，帶著大包小裹的東西，衣服，補品，她愛吃的零食。冬天的清晨，她帶著頭發(fā)上的霜進(jìn)屋，漂亮的臉上顯出疲倦又喜悅的神態(tài)，方藍(lán)總是不忍心，時常鼻子一酸，轉(zhuǎn)過臉裝作放東西。
小姑一直說：“你不用帶這么多東西，需要什么，我都會準(zhǔn)備，路不近，你人來就好了?！?p> “麻煩你的事太多，你自己帶孩子，又要照顧老太太，真的也不容易?！?p> “我們之間不用這么客氣，方藍(lán)馬上高考了，我會照顧好她的，你放心好了?！?p> 方藍(lán)坐在窗口的書桌旁，聽見這些話其實五味雜陳，她握著筆，想起那個很久之前就拋下了自己的父親，想到日夜操勞身體又一直不好的母親，也想起一直照顧自己的小姑，想起這個其實也不算是自己的家的屋子，但又所有人都將她當(dāng)做最小的妹妹的地方，她摸了一把頭發(fā)，掌心是簌簌掉落的發(fā)絲，她困了，又難過又迷茫，不知不覺睡著了。
但她突然恍惚中聽見樓下的口哨聲，從夢中醒來，月亮早已經(jīng)掛在頭頂了，打開窗戶探頭看，依晨裹著厚實的棉衣，仰著頭朝她招手。
方藍(lán)隨便穿上了一件外套，毛茸茸的帽子扣在頭上，就跑下樓了，三步并兩步跳在他面前。
“最近怎么樣？聽說你沒去數(shù)學(xué)老師的輔導(dǎo)班，她沒說你吧？”
“怎么會，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她說你不去能跟得上嗎？我斬釘截鐵回答‘可以’。她當(dāng)時就沒話說了?！?p> 她就笑，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鬼臉，雙手插進(jìn)衣服口袋里取暖。
“我明白，你還是不想增加身邊人的負(fù)擔(dān)，放心吧，你還有我這個小老師呢。吶，昨天在商店看見你一直想買的那套書，新年禮物了?！?p> 方藍(lán)不說話，安安靜靜看著面前的男孩子，輕雪落在他頭發(fā)上，像他眼睛里干凈的光，很漂亮，又溫暖，她想，若是很多年之后，這畫面依然清晰又純粹，會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你別太感動了，正好遇到就買了?！?p> 方藍(lán)回了一個蠻不屑的眼神，低頭踩腳下的雪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清脆聲響，突然踢起一堆雪，濺得他滿身都是，她笑得彎下了腰。
蘇北站在陽臺吃水果，父親開始翻箱倒柜，找出屬于他的那個年代，過年必備的家伙事——巨大的紅紗燈籠，折疊起來的燈籠在柜子里放置一年，落滿了灰塵，他拿著干凈的抹布，在客廳里，仔細(xì)擦拭燈上的每一寸紋路，就像細(xì)數(shù)時間流逝的證據(jù)。
這時候，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時候的北國實在寒冷，不過依然擋不住人們對于過年的熱情，鋪滿了雪的街道上，滿是賣對聯(lián)和彩燈的小販，那些樸實的生意人，穿著厚重的軍大衣，戴著皮帽子，雙手互插在袖子里，大紅色的對聯(lián)和福字，就掛在街道兩旁，即使你并不想買，你也會喜歡走這條街，因為有意思，眾人一起迎接一個日子所呈現(xiàn)出的最簡單的喜慶有意思。
母親最喜歡這些東西，常常帶著不大的蘇北出去，一條街一條街逛過去，尋找各種有趣的小玩意，買到之后，她會比他還要歡喜，她像一個孩子一般，即使生活并不寬裕，可她很幸福。
蘇北覺得，那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如果母親還在的話，這屋子里應(yīng)當(dāng)被她裝飾得很漂亮，不像如今，也就只會掛一個紅紗燈。
“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過年的時候，都會去和小姑一起過，她會把一切準(zhǔn)備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這樣想著，他又快樂了，低頭看見安靜的雪地里，方藍(lán)的影子。
他皺了一下眉，又笑了。
藍(lán)丫頭不知不覺長大了。小的時候，他還背著她去醫(yī)院打過針，也是落雪的夜里，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
一直等到依晨走了，蘇北才打開窗子，朝著空曠的、落滿了雪的院子喊話。
“藍(lán)丫頭，快上來，今晚要幫小姑做花饅頭，你忘了嗎？”
她抬頭，看見蘇北的面龐，在那昏暗的，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溫柔。
“來了?！?p> “方藍(lán)，去冰箱里把紅棗拿出來洗一洗，蘇北，先幫我把碗洗一下吧，我先去給木遙做點粥，她還沒吃晚飯呢?！?p> “二姐胃口不好嗎？”蘇北洗著碗，朝著廚房外面望去，木遙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邊逗著蘇城玩。
“是啊，下午一直吐，晚上就沒吃什么，現(xiàn)在估計餓了?！?p> “我都羨二姐了，小姑你現(xiàn)在對她太好了?！狈剿{(lán)嘟著嘴，洗著紅棗也不忘打開蓋子看一看那鍋里是什么粥。
“雞肉、胡蘿卜、豆干、香菇、還有銀耳嘞。”
“還沒熟，快蓋上。”
蘇若顏手里和著面，那巨大的面團(tuán)快成型了，她偏過頭，眼睛看向窗外。
“也不是我對她好，懷孕的女人，會過得很辛苦?！?p> 她想起懷蘇城的時候，也是辛苦，那年的夏天熱得稀奇，身體狀況本來就不是太好的蘇若顏，再加上嘔吐，日漸消瘦，木遙時常來看望她，買來一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可惜她不會做飯，做出來的東西更難吃，后來她直接把東西買到母親那里，做好了再拿過。
木遙的媽媽后來嫁給了一個廚師，而且就住在離木遙不太遠(yuǎn)的地方。那廚師原先也是帥氣得很，如今也開始發(fā)福，在自己的店鋪里做著還算不錯的生意。木遙對他談不上喜歡和討厭，于她而言，那本來就是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她回去，母親必然在小區(qū)門口和一些無聊的婦女打麻將，木遙也不理她，徑直走到飯店里找那位發(fā)胖的男人。
“來了？”
“來了，做幾個適合孕婦吃的小菜，要干凈清淡?！?p> 木遙把食材堆放在他面前，隨手在兜里摸出一些零錢，一并放在臺子上。
“今天就這些了?！?p> 那男人也不說話，默默進(jìn)去做菜去了，她翹著腿坐在廚房外面的桌子旁邊，不太干凈的木桌上爬著蒼蠅，拉貨的年長的勞工坐在對面吃大碗的面。
她拎著打包盒子，趕到小姑住的地方，依舊懷著那種略帶鄙視的目光，坐在蘇若顏對面，看著她吃飯，有時候她吃到一半捂著嘴出去吐，有時候干脆一點都吃不下了。
“你不必總來，該上課上課。”
“課無所謂，反正也考不上大學(xué)了?！?p> “別買東西，你哪來的錢？”
“我在酒吧駐唱?！?p> 蘇若顏就嘆氣，她知道自己管不了木遙。
“那你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做飯吃?！?p> “是，你可以，你是干脆不吃了吧，你看看你自己，懷孕之后瘦了多少？”
那一年，她看過了木遙最真切的樣子，青春期的叛逆，不屑，骨子里的不甘現(xiàn)狀和四處漂泊的特性，她經(jīng)歷許多，也愛也很恨，坐在蘇若顏面前的時候，卻仍然是那個帶著厭倦又極為耐心的強勢的女孩，她會說：“把飯吃掉，不許?！?，“你有沒有點出息，不就是吐嗎？”
直到有一天，木遙突然問道：“你怕生孩子嗎？”
蘇若顏笑了：“我怕啊，哪個女人不怕？可我想迎接他的到來，我可以挺過去。”
她不說話，眼睛里仿佛有東西突然暗淡下去，沉默良久，轉(zhuǎn)身離開。
很久之后，蘇若顏才明白，那一刻，她也開始陷入到愛情里面。
“小姑，粥好了，我給木遙姐端出去了？”
方藍(lán)在旁邊叫她。
“唉，好，你去吧，自己也盛一碗，先在客廳坐一會，一會我叫你幫忙?！?p>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女人都是如此，彼此見證罷了?！?p> “蘇北啊”蘇若顏突然回頭去和蘇北說話。
“怎么了？”
“聽方藍(lán)說你好像喜歡一個女孩，叫依云對吧?！?p> “這死丫頭，怎么哪都有她？”蘇北不耐煩地甩了甩手，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小丫頭嘴這么不嚴(yán)實，才沒有幾天的事，就說出去了，虧得自己卻從來沒揭穿過她。
“就問你喜不喜歡吧”
蘇北突然被問道，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內(nèi)心又有些興奮，仿佛那個想要公布給全世界都知道的甜蜜的秘密，被別人知曉，這甜蜜就更為濃郁跳躍。
“過年這幾天有空的話，讓她來家里玩吧，反正我們家越熱鬧越好，當(dāng)朋友來玩也是好的，我喜歡女孩子。而且，我應(yīng)該認(rèn)識她哦?！?p> “你怎么認(rèn)識她的？”蘇北被這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嚇了一跳。
“我前天不是去幼兒園給蘇城報名嗎？就是這個老師帶蘇城，我見過，也聊過了，是個不錯的女孩子?！?p> “那太好了，過幾天我就和她說?！彼蝗挥指吲d了，為這奇妙的緣分。
小姑笑了笑沒再說話，把面案端到了客廳的茶幾上。
“來吧，后天就是新年了，今天一起做花饅頭，看誰做得最漂亮?！?p> 木遙忍不住嘲諷她：“多大的人了，還玩這種比賽？”
“多大的人都有一顆童心，不然日子多枯燥，你們懂不懂情趣？”
木遙也不再說話，拿起面團(tuán)開始研究，蘇北和方藍(lán)已經(jīng)做好了兩個，拿著作品各自顯擺。蘇若顏拿起一小塊面團(tuán)，遞給旁邊的小蘇城，他坐在墊子上，津津有味地當(dāng)做橡皮泥完了起來。
這仿佛成了蘇家的傳統(tǒng)了，很多年前，坐在輪椅上的那個老奶奶也是如此，年前會做各種好看又好吃的零食和主食，那時候，圍在她身邊的小朋友很多，她彎下腰，一人發(fā)一塊面團(tuán)，然后笑瞇瞇地繼續(xù)干活。
如今，小孩子們都長大了，面團(tuán)發(fā)給了更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