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坐火車,硬座的火車,從清澤這座小城到上海,中間還要倒一次車,一天一夜。
她曾經(jīng)覺得,若是能得到一個靠窗的座位,跨越不同的城市,去往陌生的遠方,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多遠都不會疲倦。直到車廂里彌漫著香煙和泡面的味道,旁邊座位的嬰兒大哭著打翻了飯盒,以及那窗外,無休無止的全都是荒蕪的野草,她才看見了心底的落寞。
人是會疲倦和落寞的,當義無反顧奔向幻想的路上,滿目都是現(xiàn)實的骸骨之時,便會失去很多向往。
后來,她在春運期間再次踏上這趟列車,還是硬邦邦的座位,枯燥伴隨焦慮的時間,只是放眼望去,那車廂里,地上全是人,他們扎著小板凳聊天或看手機,巨大的包裹堆得到處都是,凌晨的天,灰蒙蒙的,混著不好描述的污濁的氣味。人們東歪西倒睡在地上,隨著那列車運行的節(jié)奏起起伏伏,她艱難地尋著縫隙擠到廁所,又艱難地返回,回頭望去,煙霧朦朧的車廂里,似乎沒有一個人醒來。等待像一壺酒,灌醉喜悅又悲涼的每個人。
在那些瞬間,方藍好像明白,路上并不全是灑脫和自由,往往帶著更深的牽絆,比追尋和自由都要深刻,比遠方的遠方還不易到達。
往后的日子里,方藍時常會覺得分外疲倦,而這疲倦的錯覺,就好像開始于這些滯留在火車上的時間——她唯一印象深刻的感覺。而對于這座城市,她從未覺得驚訝,也沒有多余的興奮,甚至不曾感受到海風帶來的氣候的濕潤。她的腳粘到地面的那一刻,竟不覺得這城市與家鄉(xiāng)有任何區(qū)別,所以毫不陌生,在人來人往和繁華璀璨中,她好像至始至終,都是心平氣和。或許冥冥之中,她早就應該屬于這里。
學校里面,有一家小店,賣熱騰騰的關(guān)東煮、餡餅、水煎包,方藍每天路過,便進來買些早餐,她不愛吃甜,也不愛吃食堂里供應的肉包和菜包,她是來到這里之后才知道,原來在南方,包子一般只有兩類,純?nèi)獾酿W,或者青菜的餡,不像北方那樣,有各色餡料的包子。
這家店鋪的老板是陜西人,她叫吳晶,30歲左右,留著一頭披肩的長發(fā),身材高挑,眉眼間總是帶著一團淡漠的和氣,之所以這樣形容,是因為她看上去的溫和性情,好像更像是漠不關(guān)心。她養(yǎng)了一只灰色的貓,它每日趴在小店門口的空地上曬太陽,懶懶地,這條小路通常十分安靜,只有在上學的時間,學生們?nèi)齼蓛蓮倪@路過,有些邊走邊吃著早餐,有些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它從不移動,縮著瞳孔或者瞇著眼。
而她就和這貓一樣。
方藍后來便在這小店里做兼職,她在學校的圖書館、打印店都做過兼職,但那些地方的氣氛常常讓她感覺沮喪,方藍也不明白,為何曾經(jīng)如此喜愛書本和文字的自己,有一天會厭惡這些東西,或許也談不上厭惡,她只是覺得疲倦和不甘,一種希望逃離和冒險一般的不甘。
但她卻喜歡吳老板這里的感覺,她的門玻璃上掛著一塊小木牌,每天早上都會換成不同的文字,比如“早安,大朋友”、“下雨了,進來避避雨吧”、“玉蘭花開了,別忘了去看看”這類。冬天的早上,門上常常上了一層霜霧,她坐在凳子上,望著那些冒著熱氣的關(guān)東煮,開門和關(guān)門的時候,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汽,那只貓趴在空調(diào)的下面,來往的學生們總是摸一摸它純灰色的毛。
這場景時常讓方藍覺得羨慕,她便留了下來,這位老板并不嚴厲,不忙的時候,方藍可以做任何自己的事,她于是總是抱著電腦在這里寫小說。從這時開始,是她真正開始動筆創(chuàng)作的時候,雖然她常常將寫好的東西全部刪掉再重新開始,雖然這些稿子并不能發(fā)表出去,有時候方藍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完成一部小說的天賦,所謂的章節(jié),也不過是基于天賦里自動的敏感和多情在自說自話。但寫字對于她來說,好像已經(jīng)是一種改不掉的習慣,她的心思過于敏銳,遇見什么都可以共情,而這共情的結(jié)果,便是她一定要寫出來,如果不寫的話,她便會長時間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她其實也堅信,自己和別人是有一些不一樣的,即便世人都經(jīng)歷著諸多苦難和艱辛,她卻總能寫出讓別人驚奇和感動的語句,別人卻不都能,字,仿佛就是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就像外面的花草一樣,不需要雕琢,它本來的生命歷程,就是那樣。
方藍在周末的時候,會去看望母親,莫玲在學校附近的小區(qū)里租了一間房子,平時她下了班便自己住,周末方藍會回來住,她覺得母親從來到這里工作后,心情倒是好了不少,比過去更開朗也更樂觀了,大概是因為認識了很多朋友的緣故,或者也因為,她從過去那個地方和環(huán)境里徹底解脫出來,在這里,全部生活都是新的。
依晨的學校離她并不遠,他經(jīng)常晚上吃過了飯,便走到方藍寢室樓下,看見她屋子里的燈亮著,便喊她的名字,然后坐在花壇邊上等待。夏天的學校食堂里,會賣各種各樣的夜宵,一直到半夜都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他們通常會在校園里散一會步,坐在食堂的一個角落,讀書或者閑聊。旁邊的桌子上,總會聚著很多男孩兒女孩兒玩桌游、討論課題、談情說愛,甚至是緊張的期末考試,也會有很多人在這里完成。這么熱鬧的地方,又豐富又簡單,排著長隊買麻辣燙、小龍蝦的人和踱著步子背書的人同時存在著,是如此不好定義的空間,卻又那樣真實和可靠,就像溫厚的麻辣燙里的魚豆腐一樣可靠。
那學校西門的小街上,開著一排的小飯店,隨便走上一個小二樓,便能吃到一頓實惠美味的烤肉或砂鍋,冬日里砂鍋和火鍋都是絕佳的選擇,南方的酸菜和肥牛魚肉煨在一起,熏得漆黑的石鍋的底下冒著金色的火苗,油膩膩的調(diào)料瓶子里裝著香噴噴的油辣子,鍋里再泡上幾個餃子,便是十分的滿足也換不來。
而那些推著車在路邊烹飪美食的小商販也毫不遜色,烤冷面的攤位前幾乎夜夜都排著長隊,這種北方的食物——或者說就是源自方藍家鄉(xiāng)的食物,在這南國也同樣吸引顧客。老板的一雙鐵鏟子下面還可以有其他食材,比如,河粉,這種類似寬粉又更加細嫩的食物,在北方是沒有的,北方的叫做“粉條”,用來燉酸菜和排骨,亦或是單純炒菜。
南方和北方在鐵鏟子下混合著共生,有時區(qū)分不開,有時可以,就像這座城市,它有時包容,有時狹隘,有些人帶著一種征服的優(yōu)榮穿梭于繁華都市,有些人像步入迷宮,消失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他們順從或者叛逆,變換或者忠誠,前進或者倒退,沿著包容與狹隘的邊緣前往不同的院落。這座城市中每一處角落,都帶著不同的人遇見彼此和擦肩而過的痕跡,他們應當是陌路,又似乎見過,他們興許共同停下來過,在這路邊的小攤上,買一份并不“高檔”的食物。
小街上遍布著旅店、理發(fā)店、小商店、藥店、自行車修理店,這些店鋪就像火柴盒一般,擁擠地排列在路旁,掛著并不整齊的各種顏色的牌匾,略上檔次或者破破舊舊的門臉,低矮的屋檐。老板娘的衣著一般很簡單,扎著低矮的馬尾,在門口隨意架著一個電磁爐便能燒水做飯,孩子們在小街上隨意跑,男人騎著電瓶車外出送餐或者回來吃飯。
方藍形容不出這感覺,總之是有些不一樣的,和她過去一直生活的地方。在潮濕的7月,雨水順著烏黑的屋檐滴滴答答連成線,白天與黑夜相交的時刻,朦朦朧朧的黑暗中,傳承著五光十色的燦爛——南京路上豎著延伸出來的牌匾,像墻面一般的巨大的電子屏,閃閃爍爍的交通指示燈,以及某一條小街上簡陋俗氣的紅綠的燈箱。人們踩著同樣五光十色的水坑,穿行于街巷之間,精致或匆忙,在瞬間化成迷宮的城市里,掩映著獨樹一幟的吃苦耐勞和小資主義共同構(gòu)造的生活方式。方藍有時候覺得,這些狀態(tài)過于簡陋,有時候又過于奢靡,和她過去想象中的南方很不一樣,和她想象中的國際大都市更不一樣。
因為她所學的專業(yè)——地理學的原因,方藍其實走了很多地方。在城市,在郊區(qū),在充斥著吆喝聲的古街里,在村子盡頭的祠堂里,在沿著河建造的、鋪著青石板路的巷子里,在簡陋的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里,……,她總是帶著一雙輕便的布鞋,雙腳遍行過每一寸土地,那種泥土粘在鞋底的感覺有些美妙,這泥土來自不同的地方,帶著不一樣的顏色,養(yǎng)育過十分不同的人。
巷子里的水,纏繞著房子穿行過整個整個村莊;臺風過境的漁村里,殘敗的樹枝旁掛著新結(jié)的果子;1200米的山頂上,鏡頭捕捉到七彩的蝴蝶?!拔矣袝r跟著老師和同學在路上,有時候自己在路上,我總是喜歡走在路上的感覺。乘車和步行又不相同,在車窗旁邊,時長會陷入一種不確定性和目的性混雜的迷茫中,讓人生出一種叛逃和解脫的沖動。而步行,更像是信徒的虔誠,腳踏實地,出入世俗?!?p> 她好像逐漸讀懂了“行走”的意義,在眾生之間,來往穿梭,實在不是為了憐憫與羨慕,這是一個理解自我的過程,與瑣碎無解的生活達成和解。
方藍覺得,自己的記性總是不好,輕易遺忘仿佛是生來就有的本性,不論是兒時的故事,還是書本里的公式,甚至還有一些遙遠的怨恨和苦楚,都如同墻角風化了的石灰,風一吹,就成了風的一部分。
可這些關(guān)于行走的記憶,卻好像始終抹除不掉,就像文字一樣,成了她對待世界的一部分態(tài)度,柔軟卻虔誠的,沉默而長久的。
而在這無休無止的進程中,隨之而來的卻是無數(shù)次價值觀的崩塌和重建,她長久以來秉持的觀念好像早已隨著高中時光里的揮霍和掙扎而粉身碎骨,欲望與反叛之門被眾人和自己親手開啟,而正好,這座表面上物欲橫流的城市,沖擊著方藍脆碎的自信心,也讓她一度沉迷和茫然,這些尋找的過程比“行走”要難上千倍萬倍,她一定要找到一個支點,一個能帶給她夢想和尊嚴,又不背叛靈魂自由的支點,一個能說服自己的欲念又不至于引導她走向絕對機械的支點。
簡單一點,就是眼高手低,就是不切實際,就是與現(xiàn)實脫離。方藍希望著一種快速達成夢想和自由的愿望,好盡早擺脫多年的隱忍順從,她追崇著離經(jīng)叛道和奇思妙想帶來的沖破的樂趣,抱著鄙視和懷疑擊破過往的自己,那個溫和乖巧、中規(guī)中矩的自己。可她骨子里卻一直保留著孩子一樣的純真和善良,這兩者之間形成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只有視而不見的逃避和永不停息的尋找才能緩解,于是她探索各種放逐自己的方法,試圖說服、勸服、掉頭,或者義無反顧。
她在做“離經(jīng)叛道”的壞孩子和自己的“衛(wèi)道士”之間徘徊了許久,價值觀的墻被推倒,建起來,再推倒,從害怕失敗和沉默的感覺,到主動選擇少說多做,再到反反復復停下來思考,一切都好像是跳板,達成了她與世界的初次的較量,準確的說,是和自己的初次的較量。
方藍糾結(jié)過原因,因為許多人都不必有這樣的過程,許多人只是順利地向前走,并且一直遵守一個方向,守著一套完整的價值觀,與生活相處,所以“黑白分明”,所以時常大義凜然,并樂于辯論游戲。方藍卻好像逐漸失去了辯論的能力,她從每一種狀態(tài)里走來,洞察許多觀念、立場和經(jīng)歷下不同的心態(tài),做過好孩子,也做過壞學生,清醒卻也模糊,釋然也無奈,她明白,或許很多事,不全因為自己的選擇和性格而造成,而是所有經(jīng)歷拼湊在一起,日復一日,形成的既敏感又極端,既軟弱又無畏的性格。
誠然,有人會覺得,這是借口,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此勵志的話,當然是教育與激勵的示范用語,可有人面對這句話,卻不知該擺出何種神態(tài),我們從來只教授成功的藝術(shù),教孩子如何走向人上人,卻不經(jīng)常教授失敗的藝術(shù),當有許多孩子面臨無法逆轉(zhuǎn)或者相對狀態(tài)下的失敗時,又該如何自處。
很多時刻下的方藍,都是十分氣憤并且無助的,好像陷入了一種極度自卑又自負的怪圈里,她越是想做好,越是要面對無休無止的敗落,她于是只能走向反叛的道路借以逃避失敗的自己和失敗的生活,她在所有地方仿佛都只感受到一件事實:不夠優(yōu)秀的人不配活著。
沒有人說過這句話,它卻無處不在,在醫(yī)院、在商場、在游樂園、在餐廳、在健身館、在咖啡館里,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在家庭和朋友聚會中,在班會上,在辦公室里、在電視劇里。
“我從前將學習這件事,當成為生命的全部,毫無目的,知識與將別人比下午的驕傲感成為我全部的自尊心的來源。后來當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再站在山頂俯視別人的時候,便慌亂和憤怒了,我只能逃走,逃到了我的文字里,我和別人說,你看,我能寫文章,你不能。誠然,我從來不能面對自卑這兩個字,我不能,我寧愿與所有人隔絕也不能?!?p> 方藍站在無人的校園里,深夜,空蕩蕩的隧道里,兩面的墻壁上繪著花花綠綠的涂鴉,遠處的鐵皮桶上放著幾個空酒瓶,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好像是失重的鳥,從天空快速墜落。
但第二天早上,她依然會盡力飛上枝頭,希望越過高高矮矮的建筑,看見安穩(wěn)的日出與無盡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