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見面之后，她和周佳順的關系就變得微妙起來。她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周佳順的晚安。
高三畢業(yè)后，他選擇當兵加入了海軍部隊，這次是請假回來處理家事，不到一周，他就要走。
突然地，他發(fā)簡訊給她：“我有個朋友來看我，小雨你一起來吃個飯嗎？”
她喜歡被他喚作小雨，因為有一米七的身高，內(nèi)心還是個小女孩的她，過去很少被照顧到情緒。周佳順對她的態(tài)度是一種支持認可，知道她原來的樣子，還完全地接受她。
奇怪的是，明明對他有些好感，她卻產(chǎn)生沒有澎湃的沖動，所以相處的過程中，時不時有些敷衍。
正值例假，這期間她每每都會感到明顯的疼痛，渾身發(fā)冷、無力。恰巧這時，他邀約自己。
“你朋友來找你，找我去干什么呀？”
“把你介紹給他們啊?！?p> 林震羽對介紹自己感到疑惑不解。
“為什么要把我介紹給他們？”
此時下腹傳來隱隱約約的陣痛，好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都是我朋友?！?p> “可是我現(xiàn)在身體不適......你們吃吧?！?p> “我朋友難得過來，我可以來接你，不能出來嗎？”
“我看情況吧，好些的話告訴你。”她有點無奈。
說完這句話，林震羽便把手機放在了床頭，掖緊被子縮成一團，借以驅(qū)散身體的寒冷，將他的邀請拋擲腦后了。
二十分鐘后，手機再次震響。又是他：“你來不來？”
林震羽在心里覺得莫名其妙，有些生氣，生硬地回復：“你們管你們吧，我不能來了。”
后來的幾天周佳順都沒有再發(fā)消息給她，她也沒有找他。上次在咖啡館的見面成了他們一年里唯一的見面。
過了一陣子，他又聯(lián)系了她，但她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尷尬，并在潛意識里，認定他是個計較的男孩子。
其實她對他知之甚少，只不過從別人口中聽過只言片語的描述，有過一些不深不淺的對話而已。他們是親近又陌生的。
她是個很敏感的人，還和父親的教育有關。
林翔是公認的好父親，他周遭的朋友見到林震羽都會說：“你爸爸人很好，他對你也很好，我們佩服他對你的照顧，你長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回報你爸爸、孝敬他！”這些話讓她很有感觸，眼角也會禁不住濕潤，因為她自然清楚父親對自己的好，但在林翔的好爸爸人設下，還有性情極其暴戾的一面。
她十三歲的時候，林震羽的大姑姑，帶著表姐和表姐的女兒、楚瑩瑩來到她家來做客，外甥女看見客廳茶幾上一盒父親買的德芙黑巧克力，嚷嚷想要吃白巧克力的味道，林翔想到冰箱里有一盒她阿姨送她的德芙白巧克力，就要求女兒主動拿給表姐的女兒吃。林震羽心里一萬個不情愿，因為那是陸心愛的姐姐，她的阿姨送給她的白巧克力，阿姨條件不好，經(jīng)常買些昂貴的零食給她，有什么好東西她總是先想到震羽，因此她對這盒巧克力她倍感珍惜，想要好好珍藏著。
她告訴林翔：“你給她錢，讓她去門口買，這是阿姨給我的?！绷窒杪牭剑庖幌伦余嵘蟻?，平日和藹的目光變得兇狠起來，他用怒目圓睜的表情盯著她，額頭上凸起了分明的青筋，仿佛下一秒就要火山爆發(fā)。
他鐵青著臉，陰沉地再次問：“你給不給？”
林震羽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變臉，更不能理解父親一瞬的憤怒，她認為自己受到了壓迫，也生起氣：“你要給她就給錢讓她買，我的我不想給她?！?p> 字字分明、不卑不亢地回答。
父親聽完一下揪住林震羽的衣領子，將她拖到臥室，奮力一推將她扔到真皮椅子上，昂著下巴罵道：“叫你不聽話，叫你不給她！”
父親揮舞起硬的手掌打在她的臉上，一巴掌、兩巴掌、三巴掌..重復了很多下，每一掌都是毫不留情。
她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很快有了腫脹的跡象，意識也跟著模糊起來。她對眼前的父親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一種茫然。余光瞥見楚瑩瑩和外甥女在門縫中探了一只眼睛湊熱鬧地觀察這一切，始終沒有為她吱聲。
她不知道藏在門后的人是什么心情，但是這種看戲的行為和父親的毆打一樣讓她恥辱。
曾經(jīng)心目中最偉大的男人，是給自己幸福的、世界上最好的父親，居然會對她這么地粗暴野蠻，絲毫不管她的尊嚴。她感到自尊像掉落在地上無力的一張白紙，被一只大腳狠狠地踩了上去，瞬間臟得斑駁，從此沾上污泥。
那時的她還太脆弱，還經(jīng)不起這樣猛烈的打擊。這件事讓她覺得看清了父親的真面目，在心底有些痛恨林翔。
父親是她的陽光，也是陰影，是拯救她的天使，更是懲罰她的魔鬼。
打了她十下，大姑姑才突然沖進來拉住父親，阻攔道：“好了好了，不要打了，女孩子不好打的…”林翔卻如同酒后未盡興地揮舞著憤怒的雙手，仍瞪著恐怖的雙目不肯放過她，趁著姑姑阻攔的空隙，林震羽逃了出去，到門口停下，朝屋里呼吼：“你不配做我爸爸！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然后狠狠地甩上門跑出去。后來表姐跟出來拉住了她，并帶走了她。父親沒有出門挽留她，她心痛又憤怒住在表姐家的日子里，她回憶起一些事。
幼兒園的時候，父母因為工作忙碌，雇了住在幼兒園對面的老夫妻接林震羽放學，每個月付對方兩百塊錢，放學后她可以在老人家里做功課。老夫妻除了接她之外，還會接另一個小男孩放學。一次放學后，他們帶著男孩到林震羽的幼兒園，男孩在游樂區(qū)不慎絆倒了林震羽，摔得她兩只鼻子鮮血直流，老人只帶著她去了校醫(yī)室做了簡單的處理。
那天是陸心愛接她回家，林震羽仰著脖子，坐在后庭里，望著在旁邊鳥籠中同樣動彈不得失去行動自由的麻雀。門口傳來媽媽感到有些奇怪的聲音：“咦...今天我女兒倒蠻乖的嘛…”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她受傷了，什么也沒說就帶她回家了。
當晚林翔回到家，看見林震羽破相的臉，惡狠狠地撥通電話，將老夫妻大罵一通：“你們是怎么帶的我家孩子，你們算是哪門子帶小孩？能夠給我摔成這樣！以后用不著你們了！再也不許你們見她了??！…對！我們找別人帶！..你們不用解釋，以后我們和你們沒干系！”
他憤怒而用力地把電話一掛：“以后看見他們千萬別理！”之后，她放學就換了另一對老人來接。有時林翔自己來接，看到原本那對老人家朝他們揮手，父親會拉著她裝視而不見。
第二件事，一年的圣誕節(jié)林翔和朋友都帶著孩子去肯德基，那天有幾個比她年紀稍大的女孩兒，用餐中途，幸福的鐘聲與歡快的音樂聲隨之響起，小女孩們忽然都落落大方地站到了餐廳的中央，伴隨著音樂聲勾肩搭背地踏著節(jié)拍跳起舞來，看上去是那么活潑可愛。餐廳內(nèi)的大人們無一不視線集中在她們身上，為表演鼓掌。林翔也希望女兒上，鼓勵她上臺跳舞，奈何林震羽生性害羞，不愿意挪動身體。林翔從鼓勵變到了催促，但再怎么催促也她也拿不出勇氣。直到音樂結束，她都是坐著一動不動。林翔的胸腔里打開了憤怒開關，對著她一頓劈頭蓋臉的罵，即使她哭泣起來也沒有停止憤怒的批評。印象中那天一點不像節(jié)日，留給她的只是略顯悲傷的回憶，后來是一位阿姨安慰她并勸父親釋懷：“女孩子不上臺就不上臺，多大的事兒！”林翔停止了發(fā)泄憤怒，但在回家的路途中，還是一直陰沉著臉，一副看不起她懦弱的臉色。
在表姐家住了一周后父親來找她。知道他賴在門口的林震羽頂著門死活不讓開門。林翔在門口先聲稱只看她一眼不帶她回家，她沒好氣地開了道縫，看到父親臉上堆滿了笑，接著擠進門里，笑著說：“好了好了回去吧?！笔箘虐阉献吡?。似乎父親的憤怒已煙消云散，但她的喉嚨和胸腔里像是被看不見的東西黏住了一樣苦悶，消化不了接受的怒火。
往后的日子，林翔每每發(fā)脾氣，都讓她淚流滿面、氣憤交加，然后在第二天又對她堆起笑容，若無其事地呼喚女兒。他很少跟她生隔夜氣，可是她卻沒辦法那么健忘。無論她有沒有做錯，都要為這種憤怒買單，都不會得到正式的道歉。父親不可能道歉，因為他生了她，他給予了她生命。
后來，她又從母親那里得知，有一次她在幼兒園受傷，林翔鬧到了學校，他把老園長和女老師狠批了一通，差點將房頂蓋掀起來。老園長的兒子也是爸爸朋友，媽媽擔心父親的行為會致使她在幼兒園里不受老師待見，特意電話過去賠禮道歉。老園長接電話的時候仍驚魂未定，顫抖著聲音責怪他們：“你們家的這位弟子啊，讓今天我魂飛魄散了！老師們?nèi)珖樀枚闫饋砹?..”電話里頭盡是深深的無奈和憤怒。這件事林震羽毫無印象，連什么時候受過傷都忘了。
憤怒，可以用來保護她，也用來傷害她。暴力就像一把利刃，一次次穿過了心臟，像一把火焰，一次次地讓她燃燒。她自然不是暴力的唯一受害者，雖然只是偶有發(fā)生，每年一兩次，她不知道算不算少，但她知道，身邊的女同學是從小到大父母都會尊重她們、從不用打的方式處理問題的。暴力，每一次都讓她痛徹心扉，造成巨大的陰影。
作為林翔的家人在有些人眼里是非常幸運的，好比在楚瑩瑩的眼中，只是真實地和這樣的父親相處，也讓她逐步內(nèi)心敏感起來、并在建立起很強的自我保護機制。
憤怒如火山熔巖般熊熊地冒出來時，她只能無力地承受，期望逃離現(xiàn)場。受過的驚嚇持續(xù)在意識底層運作著，影響著她和其他人的關系。
周佳順似乎能察覺到她內(nèi)心的異樣。有些東西即便不用說，也能夠感受得到。
他溫柔主動地開了口：“我沒有在生你的氣哦...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沒有顧忌你的身體情況?！?p> 沒想到他會道歉。
林震羽回復：“是我不好，態(tài)度不好。”
“不...不是你的問題?！彼ｎD了一會，和他的對話界面上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
“其實我身邊的朋友都知道你，所以我想讓他們見一下你?！?p> 林震羽不解地問：“為什么他們都知道我？”
一陣沉默過后，他回復：“以后你會懂?！?p> 是她產(chǎn)生錯覺了嗎？難道他喜歡她？還是有別的什么理由？
林震羽不能理解、不敢斷定話中的意思。
但幾周過后，她生日的那一天中午，收到了一捧鮮紅欲滴的玫瑰花，里面夾著一張淺黃色的信箋紙。
上面寫著“送給我的女孩，小雨?！边€畫了一個笑臉。
這個時候的周佳順正在陌生地域展開全天侯高難度、復雜環(huán)境下的軍事訓練。
這束花是他早訂好的，而在他這次的訓練中，不知道會有多少天都不能和她聯(lián)系。
她帶刺的心才開始發(fā)覺，周佳順一直是喜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