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客人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柴文道叔侄倆就趕了馬車去了書院,把兩個同窗接回了自己家。馬肅正和梁子陽原本和他們就是蒙童級甲班的同窗,一起參加了縣試府試,如今又同在童生級甲班。就是以前關(guān)系一般,如今有了這借住的情誼,幾個人之間的友誼也迅速升溫起來。
馬肅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感激地道:“阿道、阿北,真是謝謝你們了。我們聽先生說,書院明日就要關(guān)門了,若再找不到住處,就只能在書院里待著了。”
梁子陽嘆氣:“先生們今天也要走了,到時候書院里就只剩下沒著落的和幾個雜役了?!?p> “書院里還有人剩下?”柴文道問。
“可不嘛。不過聽山長說,若真的無處可去,就在城里租個院子,把他們?nèi)寂驳侥抢锶ィ皇菞l件簡陋,怕是不能安穩(wěn)讀書了?!瘪R肅正回答道。本來以為自己也是那里面的一員,沒想到看著家境一般的柴文道和柴伐北,還能有地方安置他們兩個。
誰知道這一住就是多長時間?要吃要喝要洗要讀的,不是一般的麻煩。易地而處,自己怕也是不愿意接納同窗到自家住的。這回欠的人情大了。
于是兩個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道謝,還問了問家里的情況,聽柴文道說家里就只有一個嫂娘,兩個人更覺得不好意思了。
他們倆吃住都在書院,平常的衣物都是讓書院的仆婦清洗的,自己根本就不會。人家給提供住處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總不能讓人家的娘給自己洗衣服吧?人家又不是仆婦。
等到了胡同口下車,柴文道陪著兩個人進門,柴伐北還要在后面看著馬車。兩個人心里就又犯開了嘀咕,看來柴家的家境真的很一般,要不然也不至于連個馬車都進不了院子。
柴文道推開院門,在院子里便喊道:“嫂娘,我們回來了。”
馬肅正和梁子陽進門時怕人家誤會,連頭也不敢動,只眼珠子在眼眶里從左到右快速一轉(zhuǎn),就將院子里的情況一覽無余。
看這院子雖然不大,可門口的石榴樹茁壯無比,枝干上掛著不少青青的果子,枝頭還能看到零星晚開的紅艷花朵。僅此一株,就給整個小院增添不少生氣。
石榴樹下就是一個井臺,上面還架著一個轆轤,旁邊擱著一只系著長繩的水桶。不管是井臺還是水桶,都很干凈。
屋舍整齊,窗紙白凈。東廂房門邊有一個石磨盤,也是一塵不染。
這家主人是個愛干凈的利落人呢。
正屋門是開著的,一個樸實婦人應(yīng)聲從門里走出,相貌普通,觀之可親。馬肅正和梁子陽一下子就判斷出來人的身份,立刻躬身抱拳施禮:“見過嬸娘?!?p> 高媛早就從柴文道嘴里知道了兩個人的姓名,見這二人都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都穿著青山書院的青色長袍,舉止也很知禮,急忙笑道:“別客氣,別客氣,到這里就跟自家一樣。”
對柴文道吩咐道:“文道啊,你招呼他們倆住下,我去把馬車安頓了??捎惺裁床槐愕?,只管跟文道說?!?p> 最后一句,卻是對客人說的。
兩人自然又客氣了幾句,彎著腰把高媛送出了門,這才跟著柴文道進了西廂房的門。見西廂房一明兩暗三間,明間正中間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書桌,恰好容得下四人共同習文,心里便是一喜。見那兩個暗間的布置完全一樣,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比書院的宿舍也不差什么,心里更是一喜。
兩個人謙讓著安排好了房間,先把自己的東西放好,還沒收拾完,柴伐北就回來了。不是空手回來的,手里還拎了一個菜籃子,里頭有油紙包著的東西,看那樣子,像是肉食。
柴伐北笑瞇瞇地道:“娘買了只熏兔子,咱們今兒有口福了?!?p> 其實是高媛早就在家做好的。兔子這種動物太能繁殖了,空間里又沒有它們的天敵,若不隔三差五地殺一只吃了,怕菜都長不上它們吃的。
把吃的放到廚房,柴伐北搓著手興沖沖地出來:“東西收拾完了沒?還有什么要買的?”
馬肅正和梁子陽都搖頭:“都不是什么要緊的物事,下午出去便是?!?p> “晚上去夜市,夜市上熱鬧著,賣什么的都有。”柴伐北道,“下午太熱了,別把人給烤焦了?!?p> 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地上像是下了火。還沒到中午,就已經(jīng)出不了門。街上賣冰碗的生意一下子火爆起來,高媛從外面回來,就順手帶了幾碗。拿一個大荷葉捧著,小心翼翼地端了進來。
柴文道看見了,疾步走過去接過來,一看只有四碗,眉頭便是一皺,意識到家里來了外人,對嫂娘來說的確是個不小的麻煩。
高媛見他臉色不好,便知道他的心思,自己重新端過兩碗來遞給柴伐北:“你們幾個是在屋里吃還是在外面吃?”
白瓷小碗里是碎碎的冰碴,上面澆著不同的水果,紅色的是櫻桃,黃色的是杏,粉色的是桃子,還有白色的李子,都切成細碎的果肉,鋪在冰碴上面,散發(fā)著誘人的果香,帶著一絲寒氣。冰碗外面掛了一層水珠,手摸上去便是一指清涼,渾身的熱燥一掃而空。
柴伐北樂呵呵地端過來,轉(zhuǎn)手就送給馬肅正和梁子陽兩人,自己跑到廚房拿了幾把白瓷勺來分給幾人,自己端了一碗舀了一勺送到高媛嘴邊:“娘?!?p> 高媛笑著推開:“娘怕涼,不吃這冷東西,你們吃去?!?p> 柴文道臉上的神情便和緩了一些,招呼著客人到石榴樹下站了,一人一碗用冰碗。
馬肅正和梁子陽客隨主便,先跟高媛道了謝,這才安心享用。高媛見天氣實在熱得不像話,干脆就建議大家在院子里用餐。
幾個人都點頭,屋子里實在是太悶熱了。
幾個孩子吃著冰碗消暑,高媛則進了廚房整治午飯。五個人的飯菜和三個人的飯菜不是一個簡單的加大量就成了,總得多加幾樣,免得有人不合口味。多出來的那倆還是客人,偏偏又很客氣,問有什么忌口的也不說,總得多試幾回才能試出來。
夏天燥熱,人的胃口不佳。高媛想了想,把熏兔肉斬成寸許大小的塊擺盤,旁邊添一個調(diào)味碟。黃瓜拿醋鹽蒜泥涼拌,西紅柿用白糖涼拌,再拿尖椒炒個雞蛋。柴文道和柴伐北都不是特別能吃辣的人,高媛種的尖椒往往不等長老就摘了,大多不帶辣味,偶爾有一兩個稍微有辣味的,正好拿來開胃。
一葷三素四個菜,每道菜的量都不小,足夠五口人吃了。主食是從外面買的饅頭和燒餅,還有早上煮好已晾涼的綠豆湯。滿滿當當?shù)財[了一桌子,紅紅綠綠的看著就刺激人的食欲。
“今天太熱,用過飯好好睡一覺,莫著急看書。養(yǎng)足了精神,再說讀書的事?!备哝略陲堊郎蠂诟?,“屋子里熱著,我看這樹底下挺好,你們要不要在這里讀書?”
柴文道點頭:“好,那就等未正我們在這里讀書。”
“申初也行,等天氣涼爽了,隨意你們讀去。”高媛道。
“那就申初?!辈裎牡缽纳迫缌?。
“娘,晚上我們想去夜市看看成不成?”柴伐北問,馬肅正和梁子陽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怎么不成?反正晚上也看不成書,莫要太晚回來就成。身上可有錢?夠不夠?”
“夠的,夠的?!?p> 雖說如此,可未初時分,幾個人就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屋子里出來。天氣太熱,在床上躺著也是一身接一身地出汗,還不如在外頭吹吹小風。
趁他們午睡的時候,高媛早將一個大西瓜放在水桶里垂入水井湃著,井水清涼,是天然的冰箱。溫度又不像真正的冰箱那么低,最是消暑解渴。見他們一個個打著呵欠無精打采的樣子,干脆先切了西瓜給他們吃。
馬肅正和梁子陽有些傻眼,西瓜好像才剛上市吧?價格正高的時候,就這么隨隨便便拿出來了?尤其是看柴家兩位同窗的表情,竟是習以為常的樣子。
難不成他們看錯了柴家的家境?這家男主人一直未露面,柴家兩位同窗也從未討論過。這一家子明顯是女主人做主,難不成是寡婦?可見高媛的穿戴打扮不失鮮亮之色,也不是寡婦的樣子啊。莫不成是外室?可誰家外室會把小叔子也養(yǎng)著的?再說,這位婦人相貌也實在太普通,怎么著也不像個外室的樣子啊。
高媛哪里知道不過是個普通的西瓜,就讓客人瞬間腦補許多?今年的西瓜被她賣得差不多了,這是剩下的,正好拿來自家享用。大熱天的,還是躲在家里舒坦自在。
紅瓤黑子的脆皮西瓜,入口涼爽甘甜。只一口下去,便覺得五臟六腑都清涼了下來。馬肅正和梁子陽客氣了幾句,實在忍不住誘惑,一口氣吃了好幾塊,覺得肚子撐得吃不下了才罷手。
柴文道和柴伐北吃得也不少,只有高媛吃了兩角西瓜便放下了。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吃一些緩緩暑熱就罷了。
柴文道和柴伐北很自覺地收拾桌子,把滿桌子的瓜皮放到盆里端到廚房去,又打了水來洗桌子,然后把桌子放到陽光下曝曬。等桌面曬干了,也就能拿來當書桌了。
馬肅正和梁子陽想幫忙,被高媛制止了。
“他們倆干慣了的,一會兒就好了,你們倆坐著吧,把困勁熬過去,等會兒還得讀書呢?!?p> 高媛拿了把團扇搖啊搖,扇子上的字是柴文道題的,幾筆墨蘭是柴伐北畫的,看著就雅致。高媛甚是喜歡,買了好幾把素面的團扇折扇,讓兩個人畫了寫了,家里四處放了不少,隨手拿了就能使。
幾個人坐在石榴樹下納涼閑聊,高媛對于流民這件事情比較感興趣,問柴文道:“文道,我在城里沒見到流民啊?!?p> 柴文道笑道:“官府下了令,流民不得進城,當下主要集中在北門和西門外頭呢?!?p> “不讓進城?那他們吃什么喝什么?”高媛奇怪地問。
“官府設(shè)了粥棚,好像有些大戶人家也捐了些糧米?!辈裎牡阑卮?。
“都是從燕北來的?”
“差不多,燕北今年有三個州大旱,還鬧了蝗災(zāi)。那些流民最遠的,好像在路上已經(jīng)走了兩個多月了。這還是運氣好的,還不知道路上餓死多少人呢?!辈穹ケ眹@道。
“當?shù)毓俑辉O(shè)粥棚嗎?”按說當?shù)毓俑呢熑胃蟀桑?p> “設(shè)粥棚需要開官倉,燕北的官倉大都要供應(yīng)邊關(guān)以供軍用,要想開倉放賑需要朝廷下令?!辈裎牡绹@氣。
“我明白了。”高媛也嘆氣,“還是糧食不夠,若是糧食充裕,也就不會給了這個沒那個了?!?p> 馬肅正和梁子陽對視一眼,柴家是這個家風嗎?一個婦人也關(guān)心朝政民生?
讓他們意外的事情還在后頭,柴文道居然畢恭畢敬地問:“嫂娘何出此言?”
高媛想了想,伸手比劃了一個圓:“假設(shè)國是一個家,這家一頓就吃一張餅,這餅就這么大,人越多,分到每個人嘴里的餅就越少。若是一個人吃多了,其余的人也就吃得少了。若想讓家里人都吃飽,就得把這張餅做得足夠大。”
雙手分開,比劃了一個更大的圓:“這樣不但每個人都能吃飽,沒準兒還能剩下些接濟鄰居親戚。”
“也就是說,為官者當以將餅做大為己任。”柴文道沉吟道。
“還得想好怎么分餅。畢竟把餅做大需要時間,當下之計卻是如何分餅的問題?!备哝碌馈?p> “娘,若是你來分餅,你打算怎么分?”柴伐北問。
“讓我來分???”高媛笑瞇瞇地道:“可以有好幾種分法的,你要聽哪一種?”
“都聽!”柴伐北毫不猶豫地道。
“你個小貪心鬼?!备哝锣列?,“那就都說給你聽一聽好了?!?p> 馬肅正和梁子陽趕緊豎著耳朵聽,剛才的對話他們可都聽到了,這位婦人明顯有些見識啊。就算是自己沒聽出來,見同窗如此態(tài)度,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