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陽光明媚。
韓書風仔細端詳著桌子上的兩張白紙,一張上面畫著六層的樓與藤椅、芭蕉樹,另一張上寫著“來自藍色的水鄉(xiāng)07154354829”。兩張紙來自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穿黑色西裝的罪犯,一個是自閉癥患者。罪犯的那張畫目前看不出有什么眉目,唯一能確定的是畫的是南方。自閉癥患者的那句“來自藍色的水鄉(xiāng)”應該指的就是白洋淀,而“07154354829”是屬于湖北咸寧的電話號碼,只不過經(jīng)過查證是個空號。他想不明白的有兩點,一點是白洋淀在河北,電話號碼卻是湖北咸寧,另一點是那個跳芭蕾舞的女孩似乎與來自藍色水鄉(xiāng)的女孩有些關聯(lián),雖然說不清楚,到他總覺得兩個人有所關聯(lián)。
林楠走進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份報紙,他將報紙往沙發(fā)上一扔,坐在了沙發(fā)上,說:“我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你說有一首困擾你許久的鋼琴聲,知道是什么曲子了嗎?”
韓書風看著他,一如往常般優(yōu)雅的模樣,說:“肖邦的《B小調圓舞曲》?!?p> 林楠一邊點頭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恩……是一首挺憂傷的曲子,很適合你聽,但不適合常聽?!?p> “你聽過這首曲子?!”
“我認識一個女的,是個高中生,特別喜歡芭蕾舞,她就經(jīng)常播放這首曲子練習舞步?!?p> 韓書風想起昨夜那個舞蹈工作室里的女孩,有些激動的說:“她叫什么名字?”
林楠頭微微的偏,看了一眼墻壁上的那幅牡丹花說:“不太記得了?!?p> 韓書風心想:不太記得?也許是不想說吧。
林楠說:“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找你了,以后不會再來了。”
韓書風問他:“為什么?我還沒有為你治療?!?p> 林楠說:“你真的以為我有癔癥嗎?你錯了,我只有一個故事,要聽嗎?”
韓書風點了點頭,他認為只要林楠講出故事來,自己也便方便對癥下藥。
“有一個女孩,通城人。通城是南方的一個小地方,雨水特別多。她的家在東沖河的邊上,家里只有病重的母親與年邁的爺爺。父親早在她年幼時過世了,留下了年邁的爺爺照顧一家人。有一年夏日,雨水來襲,河水暴漲。人在天災前,簡直是不堪一擊。她上學歸來,已經(jīng)沒有家了。她被親戚帶到了西安,從此便成了西安人?!?p> 韓書風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給自己講那個女孩的過去,但她的過去的確讓人心痛。
林楠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說:“你如果認識她,請照顧好她。”
“你是她什么人?”
“一個路人而已?!?p> 林楠準備離開時,韓書風追問道:“你說你以后不會再來了,你要去哪里?”
林楠冷哼了一聲:“我還能能去哪?”說完,林楠抬手指向韓書風說:“你說一個做錯事的人會不會做惡夢?!如果是你,你會不會做惡夢?!”
噩夢的糾纏讓韓書風困頓不已,夜半,月正當空。
韓書風起床,想要再喝一片安眠藥,好讓他能夠一覺睡到天亮。他打開房門,來到會客廳的飲水機旁。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傳來,依舊是那首《B小調圓舞曲》。
是她?這么晚了還在練習芭蕾舞嗎?韓書風心有疑惑,便開了門下了樓。一步一步來到舞蹈工作室,透過門窗,看到那個女孩正一個人蜷縮在角落里,將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懷里。
一個人如此的姿態(tài),一定是在情緒十分悲痛的時候。韓書風輕輕的推開門,女孩微微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韓書風慢慢走過去說:“假如你有什么心事的話,可以說給我聽?!?p> 牡丹看著他,眼神空洞:“你是什么人?”
韓書風想起林楠說的話,不由得微微一笑說:“一個路人?!?p> “我認識一個男孩子,他跟我一般大。他很天真,很單純。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我的家鄉(xiāng)在南方,我跟他講了很多我們家鄉(xiāng)的事,他也跟我講了很多這里的事,我們關系很要好,我還經(jīng)常去他家里玩。可是后來……”
“后來怎么了?”
她滿眼淚水的看著韓書風,久久的才說:“可是后來……我死了!”
啪!舞蹈工作室的燈滅了,一縷月光灑在女孩的身上,她又將頭埋進懷里。韓書風跪在地上,伸開雙臂想要去擁抱她,她卻憑空消失,工作室離除了他空無一人。
韓書風心中有些害怕,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一切在都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越是看不清楚越才覺得害怕,哪怕黑暗里隱藏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他退了出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喝了一片安眠藥,躺在床上,隱隱約約的看見那個身穿紅衣服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正貼著天花板看著自己,手中的鐵錘在月光下越發(fā)的明亮。他心中重復的默念著:“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是假的!”一邊念著一邊閉上了眼。
5.
公車在路上慢慢行駛著,韓書風看著車窗外的城市被視線退成風景,感慨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公車了,也很久沒有回去那個陌生的家了。
韓書風被剎車一驚的往前傾,額頭撞到了靠椅上,他直起身子摸了摸額頭,一個久違的朋友走了過來,坐在他身旁。
那是他大學的同學,叫邵偉,也是心理學系里最出色的學生。兩個人一直都是好友,而現(xiàn)在他在警察局工作,是刑偵科的一員。邵偉來的匆忙,并沒有換衣服,依舊穿著一身警服。
韓書風問他:“查的怎么樣了?”
“那的確是一串電話號碼,也的確是湖北咸寧的,不過是個空號。”
韓書風有些失望,說:“那白洋淀呢?”
邵偉繼續(xù)說:“白洋淀我不太清楚,至于那個女孩是誰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的確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p> “是什么?”
邵偉有點得意洋洋:“那串號碼雖然是個空號,但七八年前卻不是空號?!?p> “是哪里?是誰在用?”
“是咸寧市通城縣的一家人?!?p> 通城?不就是那個芭蕾舞女孩的家鄉(xiāng)嗎?他心有疑惑,不禁問道:“那家人呢?”
“那家人啊!聽那邊的同志說那家已經(jīng)沒人了,大水沖了房子,家里人都死了,留下了一個女孩被親戚朋友帶走了,再也沒有回去過,找不到嘍!”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是她?!”韓書風不加思索的說著:“怎么可能?難道她們兩人之間真的有所關聯(lián)嗎?”
邵偉看他的樣子有些奇怪,問他說:“你認識那個女孩?”
韓書風看著滿臉疑惑的邵偉,緊皺的眉頭慢慢的散了開,慢慢吞吞的說:“我好像見過她?!?p> “你見過她?那你還讓我查!她人呢?在哪里?”
“可能……早已經(jīng)死了?!?p> 邵偉聽到他的話,明顯覺得有些不對勁。韓書風身上的事情他還是知道一些的,不免有些擔心的說:“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做惡夢了?說的前言不搭后語,亂七八糟的。”
韓書風靜靜地閉上眼睛,也許邵偉說的對,自己壓力太大,太想知道過去,反而弄的自己每天晚上做惡夢,是應該休息休息了。
兩人肩并肩坐著,韓書風在閉目養(yǎng)神,邵偉在看著報紙打發(fā)時間。
等韓書風睜開眼,看見車窗外的陽光刺眼,一回頭,看見了報紙上的一篇報道:十七歲少女慘死,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韓書風恍惚間看到了一個畫面,畫面是一間密閉的房間,房間是典型的倉庫,里面用來存放各種的勞動工具。而這個房間里的所有工具都亂七八糟,好像有人在里面經(jīng)過了一番拼命的搏斗。房間里有一攤血跡,若隱若現(xiàn)。韓書風覺得奇怪,自己為什會看到這樣一所房間,很是熟悉的感覺。
突然眼前的畫面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女孩衣服臟亂的躺在地上,鮮血從胸口的傷口處流出來,染紅了一大片的地面。而那個血跡的形狀,就是房間里的那一攤。他瞪大了雙眼,想要看清楚女孩的面容,卻只看到一雙充滿恐怖的眼睛看向自己。
“你沒事吧!”
韓書風回過神,看了一眼邵偉搭在自己肩頭的手,低頭揉了揉眼睛說:“沒事,就是太累了?!?p> 邵偉說:“太累了就回家去吧,你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吧。家,永遠是最好的港灣。”
韓書風的確是很久沒有回家了,他對父親的印象并不是很深,自己從昏迷中蘇醒的時候是十七歲,蘇醒后忘記了所有事,等同于他失去了與父親在一起的所有童年。父親很少說話,也很少出門跟人聊天,每天窩在家里看書澆花,也算自在。他想回家了,或許回到家里自己便能安下心來。
韓書風的家在西安城郊外的村子里,距離城市并不是很遠。關中的村子都是典型的黃土高原風貌,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韓書風對于小時候的事情沒有記憶,他最早的記憶就只能追溯到十七歲那年自己從昏迷中清醒,看到家里有很多的人。他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醫(yī)生說給父親的:“你兒子的病應該是受到了什么特別的刺激,大腦才會自主地選擇忘記了過去的事情?!表n書風不明白自己受過什么刺激,但是父親說母親從小離開了韓書風,導致韓書風從小孤僻,久而久之才會如此。雖然韓書風有疑惑,但從鄰居那里得到的也是這樣的事實。從此韓書風被父親送去了城里讀書,便很少回家。
公車行駛了一個小時左右,早早地遠離了城市的喧鬧,迎來了鄉(xiāng)下的安寧。韓書風看著車窗外的黃土地,看著那些路旁的槐樹與梧桐,還有那一座座獨立而又相連的老房子。這些事物,在他的記憶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簡直微不足道。他對于這個村莊沒有太多情感,如果不是因為他唯一的親人在這里,恐怕他再也不會回來這個他長大的地方。
一個人對于一個地方失去情感是可怕的!尤其這個地方是自己的家鄉(xiāng)!韓書風對于家鄉(xiāng)失去了情感,這完全歸結于對于小時候記憶的喪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的父親對他態(tài)度的冷淡。
十七歲的韓書風意外陷入昏迷,經(jīng)過醫(yī)生診治,確定他是因為某種刺激或者因為長時間的心理扭曲而導致記憶的喪失。韓書風蘇醒之后,父親擔心他不再適應所就讀的高中生活,便被送去了城里讀書。韓書風因為與父親不是很熟悉,又加上城里的高中學習緊張,自己的基礎知識不是很好,便索性很少回家。后來他考上大學讀心理學,還要兼職賺錢,一年才回家一次,與父親更是形同陌路。而他的父親韓昭平也從來沒有去過學??赐?,逢年過節(jié)回家父子二人也很少坐在一起聊天,每當韓書風想要問及關于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父親都會借故避開話題。韓書風甚至覺得,父親仿若在隱瞞一些事情,可是從鄰居平日里的閑談中,自己家里也沒有什么值得隱瞞的事情。
韓書風提著行李箱站在家門口,大門兩側春節(jié)時張貼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被風撕爛,門上的紅色油漆掉了幾小片,門是虛掩的,仿若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會回來,在等待著自己推門而入。
“吱”的一聲,韓書風推開大門,看到父親正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修理著陳舊的自行車。父親說那輛自行車陪伴了韓書風半個學生時代,對韓家出了大力,所以他很看重那輛自行車。韓書風對這輛自行車沒什么記憶,但的確是有一些零碎的畫面存在于腦海中。
韓昭平看到久違的兒子回來,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便繼續(xù)修理著自行車淡淡地說道:“回來了?!?p> 韓書風拉著行李箱往里面走,看著父親有些斑白的頭發(fā)與瘦弱的身軀,不禁覺得這樣的一位老人有些可憐,妻子多年前離世,兒子與自己又不親近,獨自一人守著這座老房子。韓書風心里有些愧疚,父親雖然與自己不是很親近,但一個人撫養(yǎng)了自己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韓書風將行李箱放在房間門外,走過去蹲下來幫父親扶著自行車。
韓昭平說:“你別弄了,一會弄臟了衣服?!?p> “沒關系?!?p> 兩人之間再沒有說什么,相互配合著將自行車修理好,撐到了墻角。這樣的時刻擁有的太少,才顯得彌足珍貴。韓書風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卻很感激,感激有這樣的機會能與父親共同協(xié)作去做一件事。這樣的事情,是第一次。
父親便去了廚房準備午飯,韓書風閑來無事便出門在田間溜達。
四月的田野猶如一幅油畫,麥田與油菜花交織在一起,配上田頭的幾棵排列并不規(guī)則的皂角樹、白楊與垂柳,幾位農婦提著剪刀在田外除草,還有孩子在路邊的水渠里嬉鬧。這樣美麗的畫卷是城市所不具備的,這也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村莊格外清新,讓人覺得很舒適,很放松。
走著走著,他來到了一所學校的門口。因為是周末的緣故,學校的大門緊緊地關著。這所學校是鎮(zhèn)子上唯一的中學,韓書風去城市讀書之前就是在這里讀書。只是可悲的是,這所他讀了兩年的學校并沒有給他留下過任何的青春回憶。
韓書風站在校門外看著學校里面的建筑,有一棟六層樓的教學樓和六層的學生公寓,教學樓的第三層最左側有一間教室,韓書風恍惚間覺得自己曾在那里學習,也曾在那里認識過很多朋友??墒侨嗡僭趺磁Φ卦谟洃浝锓?,卻只能找到一兩個無關緊要的畫面,如同每一個學生時代的生活一樣的畫面。
看了許久,也無法確定自己的記憶,于是他回過頭準備回家,正好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男生騎著自行車載著一個女生路過學校門口。
韓書風看著兩個人漸漸遠去的身影,一個片段的場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個午后,天空中漂浮著幾朵顏色暗淡的云朵,估計即將迎來一場大雨。十七歲的韓書風穿著藍色的校服,騎著家里那輛老式的自行車,載著一個同樣穿著校服的女生在路上。女生說:“你能不能騎快點?一會下雨了怎么辦?”
韓書風一邊用力地蹬著車子一邊說:“下就下唄!大不了先在我家避避雨,然后我再送你回去?!?p> “我一個女生去你家多不好!”
“這都什么年代了,況且我們兩是好朋友嘛,怕什么?”
“我就是擔心我要是回去晚了,舅媽又得罵我了?!?p> 韓書風小心翼翼地回過頭,看見女生皺起的眉頭。女生有一張很清純的臉,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的清純。韓書風安慰她說:“你別擔心了牡丹,我跟你講,她要是再罵你你就告訴你舅舅。你舅媽不管你,但你舅舅可是跟你有血緣關系的,他不可能不管你的,他可是你唯一的親人了?!?p> “是啊,舅舅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可惜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以前啊,爺爺總是喜歡坐在家門外的藤椅上,看著遠處的芭蕉葉搖晃。我跟你說,我們那的芭蕉樹可漂亮了?!?p> “嗵嚨”一聲巨響,雷聲響徹天地。韓書風下意識地抬頭看著天空,太陽慵懶地掛在西邊的山頭上,沒有絲毫想要隱退的意思。那兩個騎自行車的少男少女已經(jīng)遠至視線之外,而其他記憶里的場景卻并沒有出現(xiàn)。
記憶雖然模糊,韓書風卻意識到那個坐在自己自行車后座的女生就是會跳芭蕾舞的牡丹。原來一直出現(xiàn)在自己幻覺中的牡丹是自己的同學,原來這個早已死去的牡丹跟自己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突然想起來那一串電話號碼,牡丹是南方人,那串電話號碼來自通城,林楠也跟自己講過關于牡丹的故事。他這才知道:電話號碼是牡丹家里的號碼,而牡丹是自己的好朋友。那她為什么會死?她的死跟自己又會有什么關系?而“來自藍色的水鄉(xiāng)”又是什么意思?通城跟白洋淀之間又有什么關聯(lián)?難道自己曾經(jīng)去過白洋淀?那個不請自來的女孩是誰?她怎么知道牡丹家里的電話?她到底想要告訴自己什么?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鈴聲響起,是父親打過來的。父親說飯已做好,讓他回家吃飯。掛了電話,他又看了一眼那棟似曾相識的教學樓,總覺得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