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霸，”“到！”“梁坤，”“到！”“徐連，”“到！”“李鵬，”“到！”“南宮雪，”“到！”……“鐘離未，”沒有人回答，“鐘離未，”夫子又喊了一聲，仍然沒有人回答。夫子環(huán)視了一遍教室，大聲喊道：“夜寺，你家少爺哪里去了，又打算曠課嗎！”

　　在鐘離未那空著的座位旁邊，一名身著黑色素樸麻衣身形瘦削的少年有些瑟瑟發(fā)抖地站了起來，張皇失措又有點結(jié)巴地說道：“回稟……夫子，我家……我家少爺不是……曠課，少爺……少爺他拉肚子了，會晚點到?！边@句話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天瀾書院是大燕帝京汴城最有名氣的書院，書院里面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富家子弟，書院也因此富得流油。汴城，天下的中心，開風氣之先，提倡“女子亦可讀書”。雖然如此，能夠真正做到的，也只有貴族階層了，因此，天瀾書院里面也有少數(shù)的大家閨秀，有些是為了湊熱鬧，有些卻是一心求學。而對于這些公子哥、小姐們帶著下人一起來上課的行為，書院是默許的，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份收入。而且，書院服務的對象是這些少爺、小姐們，所以點名的時候一般都不會點下人的名字的，對這些下人的學業(yè)也沒有要求。

　　“十次上課，四次曠課，五次遲到，鐘離未呀鐘離未，看來老夫有必要去找鐘離將軍談談了。”夫子輕撫了撫發(fā)白的胡須。書院并不缺紈绔子弟，其他的學生即便淘氣也會老老實實來上課，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是家族的未來，是未來權(quán)力的接班人。若非如此，他們的家人也就沒有必要送他們來這里了。但這個鐘離未呀，實在搞不懂。鐘離將軍家有兩位公子，一位千金，俗話說將門無虎子，大公子鐘離傲名符其實，十五歲就開始隨父征戰(zhàn)沙場，戰(zhàn)功赫赫，如今才二十歲就已經(jīng)成為其父的鐵膀右臂。二公子鐘離未比大公子小五歲，并非一母所生，雖非一母所生，但好歹也是大將軍的骨肉呀，怎地小小年紀就如此頑劣，并且聽說二公子不喜練武，將軍也沒有逼迫，還以為將軍是希望二公子能做一名文臣。至于那位千金，是跟二公子同母所生，聽聞此女雖非虎女，卻最得將軍疼愛。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弊志溏H鏘而不失清婉，音色稚嫩而不失豪氣，卻道是誰？來人束發(fā)戴簪，唇紅齒白，腳踏方頭素緞靴，身著書院白深衣，手持鳳尾檀香扇，端的是一翩翩美少年！

　　“還是鐘離家的公子長的好看?！?p>　　“你要嫁給他嗎？”

　　“我要，我要！做不了正室，做個小妾也行?！?p>　　……

　　幾名女學生已經(jīng)開起了小差。

　　“放肆！”夫子拍了拍桌子，教室頓時肅靜了，“鐘離未，你可知錯？”

　　“學生不知，請夫子指教?！辩婋x未不卑不亢，似乎道理都站在他那邊。

　　夫子搖了搖頭，“教不嚴師之過，也許是老夫錯了，”鐘離未饒有興味地在旁點了點頭，“是老夫太放縱你們了，這堂課你就別坐了，就站邊上聽吧?！?p>　　“謝夫子?！辩婋x未不滿地答應道。

　　鐘離未的仆從夜寺卻是動也未動，按理說，主子被罰，仆從也該跟著才對。殊不知鐘離未在許久以前就叮囑過夜寺，讓夜寺每天準時上課，不用管自己，不論夫子怎么罵怎么罰，都不許他求情，他所需要做的，便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聽不聽課隨意。

　　夫子嘆了口氣，“讀書人所求為何？”夫子突然說道。

　　鐘離未環(huán)視一遍四周，發(fā)現(xiàn)沒人應答，便說道：“夫子這是在問我嗎？”

　　“嗯，你說。”

　　“學生覺得這個問題太過深奧了，難以作答?！?p>　　“那老夫就換一種問法，你為何讀書？你為何進這間書院？”

　　“學生進這間書院并不是為了讀書，并非不喜歡讀書，學生更喜歡在外邊讀書。進這間書院完全是迎合我父的意愿，我父公務繁忙，我大哥駐守邊塞，我父放心不下我，怕我惹是生非，便把我扔來了這里，為人子者，自當遵從?！辩婋x未坦坦白白地說了出來。

　　“的確是大實話?！狈蜃狱c了點頭。

　　“學生為何讀書？學生讀書所為不過四字，風——花——雪——月！”鐘離未接著說道。

　　哄堂大笑！學生們前后交頭接耳開始議論?！霸小薄ⅰ八刮臄☆悺?、“風流”之類的字眼時不時飄了出來。

　　夫子撫了撫額頭，有種生了逆子的感覺。將門之后，即便成不了才，也不該往這個方向發(fā)展呀，夫子都有些懷疑這二公子到底是不是鐘離將軍親生的了?！鞍察o！安靜！”夫子又拍了拍桌子，“赫連霸，你呢？”

　　“??？還要問我呀？”赫連霸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我父與我說，我以后是要當大官的，讓我來書院學點東西，以后不至于貽笑大方?！彪m然有科舉、武舉這些正規(guī)的選拔制度，但有背景的人的子嗣要進入廟堂，實在是太簡單了。

　　“也真是個誠實地回答呀?！狈蜃痈袊@道。

　　“夫子，不繼續(xù)問了么？”一名學生突然說道。

　　“哦？原來是青陽遜呀，看來你有別的看法，那你也來說說吧?！?p>　　“我輩讀書人，理當效仿古圣先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覺得這是所有讀書人都應該謹記在心的?！?p>　　夫子心中一陣欣慰，這幫公子少爺終于能有個懂事的了。

　　突然傳來一聲冷笑，是鐘離未，“上如孔孟，一生顛沛流離，連自己這一生都過不好，還管那么多閑事作甚？”

　　青陽遜微微一笑，“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婋x同學讀書所為四字，恰巧在下所為也是四字——無愧于心?！?p>　　“好！好！好！”不少同學都為青陽遜喝彩，夫子也為他鼓起了掌。

　　鐘離未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

　　“那我們?yōu)槭裁匆x書？”一位女同學嘀咕道。

　　“是呀，那些都是男孩子的事情，那我們女孩子讀書又是為了什么呢？”另一個女孩子也問道。

　　本來夫子在這些女同學身上也不會有什么寄托的，反正年紀大了就該嫁人了，多收些女學生也不過是多些收入，可身為一個老師，總不能這么跟學生說吧。

　　夫子輕輕咳嗽了一下，“問的好，老夫想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南宮雪，你來說說?！?p>　　“??？我呀，我主要是來湊熱鬧的呀，而且來這里還能多交些朋友?！蹦蠈m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臉。

　　夫子點了點頭，就算是意料之中也得裝裝樣子，“李冰蘭，你呢?”

　　“夫子這不是明知故問么，”李冰蘭小聲嘀咕道，站了起來，“我聽說，一個有涵養(yǎng)的女子更容易遇到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好害羞呀！”李冰蘭臉上泛起了紅暈。

　　“嗯，嗯，不錯，不錯。”夫子鼓勵道。

　　“哎，女子無才便是德，上什么學呀，”一名男同學說道，是徐連，“我非常不能理解，我朝為什么會提倡女子入學，古往今來，女子再有才她也當不了官呀，有也只是些虛名頭銜而已，沒有什么實際權(quán)力。還有才女，在我看來，才女本身就是個悲劇，很少有才女能夠得到幸福、找到歸宿的，如果想幸福的生活一輩子，那還不如做個普通的女子?！?p>　　“前所未有，后未必無，前已有之，后未必再有。”一名看似不怎么合群的女子說道。

　　“??！”夫子有些吃驚，此女子名夏侯玄依，乃是當朝郡主，也是在場的學生當中身份最尊貴的一個，其他人并不知曉。平日里這位郡主都沒見吭聲，覺得挺好伺候，這下怎么突然冒出來了。

　　“以前沒有火，后來有了；以前沒有鐵器，后來有了；以前沒有國家，后來有了。以前有青銅器，后來被淘汰了；以前有稷下學宮，后來也沒了；以前有木牛流馬，后來也沒有了。女子就一定要相夫教子嗎？國破家亡的時候，女子照樣上戰(zhàn)場。比如你們男人，也不是都要娶妻生子的，也有喜歡當和尚、喜歡當太監(jiān)的呀。不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應該記住一句話——成親，并非人生之必然。這句話不是哪位古人說的，是本姑娘說的?！?p>　　在場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這女子到底是誰呀，太過大逆不道了。鐘離未似笑非笑地盯著這女子，青陽遜皺了皺眉頭，并非否定，只是覺得這女子很特別，連像塊木頭一樣端坐著的夜寺都忍不住看了那女子幾眼。

　　完了完了，夫子心里是有苦說不出呀，以為這郡主頂多耍耍脾氣，沒想到卻是比鐘離未還難纏。

　　“雖然我不喜歡什么圣人，但有些話還是有道理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婚姻嫁娶事關(guān)一個家族的香火傳承，怎么能這么隨便呢？而且，人要繁衍下去就必須得婚嫁呀?！辩婋x未說道。

　　“這個還不容易么，”夏侯玄依嘴角微微上翹，“有獨生子的家庭畢竟是少數(shù)，就比如你們家的就有兩名男子，你和你大哥，婚姻嫁娶、傳宗接代的事情交給你大哥就好，至于你，可以找點別的追求，可以去當和尚，也可以去當太監(jiān)呀?！?p>　　眾學生掩嘴偷笑，夫子也在極力克制自己，他覺得自己真的太笨了，原來能夠克制鐘離未的人就在這里，自己居然不知道。

　　鐘離未撓了撓臉腮，并沒有生氣。

　　青陽遜咳嗽了一聲，“這位同學真是有趣，在下真的很想知道，你讀書為的是什么？”

　　“這個呀，告訴你也無妨，你和鐘離同學讀書所為皆是四個字，碰巧我的也是四個字——開天辟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