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山的清晨,一向是徐今的最愛,無論季節(jié)。
這里遠離了城市,所以并沒有受到工業(yè)化的侵染。青山綠水不說,千百年來形成的大片原始森林,便好似給群山穿上了一身綠色的戎裝,時刻保衛(wèi)著這九嶺三山。
從集氣站出發(fā),徐今沿著公路一路慢跑,一邊享受著清新的空氣,一邊“呦呵、呦呵”的低吼著,仿佛在與兩旁叢林中不斷傳來的各種鳥叫聲相呼應。
到了井站,見大門仍然緊鎖著,徐今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老江、老江!”
徐今拍打了幾下鐵門,大聲喊道。
“來了來了。”
江從侍邊穿著衣服邊從寢室里走了出來,見是徐今,急忙小跑著來開門。
徐今站在門口看著邊系著紐扣邊向自己跑來的江從侍,有些不滿的說道:“你們怎么又都睡了?誰的夜班?這井口輸著氣呢,萬一出了什么問題,你們倆不都悶在屋里了?”
江從侍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老徐,這不是剛躺下嗎?你知道這夜班難熬的很。我就在值班室瞇了幾分鐘,都沒睡著,耳朵支愣著呢,報警儀一響我就聽得見?!?p> 徐今看著還趿拉著工鞋,連鞋帶都沒來得及綁的江從侍,無奈的搖了搖頭,將手里的油條和豆?jié){遞給江從侍。
江從侍接過來笑著說道:“還是老徐你對我們好。我這就叫小杜起床,今天我們?nèi)齑驋咝l(wèi)生,保證明天交班的時候,從井場到寢室,都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就像月初你交給我們的時候一樣?!?p> 徐今白了他一眼,說道:“把你的雜志和碟都收起來,我不看那玩意兒,劉明昊也不看,他女朋友比你認識的人還多?!?p> 江從侍一聽卻是來了勁,賊笑著說道:“我給你們留的都是經(jīng)典,那黑白大戰(zhàn),東洋小魔女,嘖嘖嘖......”
徐今一聲不吭的轉(zhuǎn)頭便向著來時路跑去。
江從侍在身后叫道:“抽支煙再走嘛?急啥呢?”
徐今卻根本沒有回頭,只是邊跑邊舉起手揮了揮,然后陡然加快了速度,一路向著鎮(zhèn)上沖刺而去。
跑到集氣站門口的時候,徐今抬手看了看表,滿意的點了點頭。一回頭,卻看見劉明昊正坐在圍墻邊的堡坎上抽煙。
徐今走過去蹲下,從劉明昊的工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順帶著把打火機也摸了出來,點燃抽了起來。
劉明昊一反常態(tài)的沒有理睬徐今,只看著遠處山巒上那一抹鮮艷的紅色。
徐今笑了笑,說道:“你轉(zhuǎn)性了?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夢里和你那一百零八個女朋友挨個親熱嗎?”
劉明昊呵呵呵的笑了起來,緊接著又沉默了下來,半晌才又笑了起來,輕輕的說道:“還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女子,個頂個的都是大美女,年輕、漂亮,身材又好。”
徐今呵呵了兩聲,說道:“我還沒問你呢,你怎么也提前回來了?特價機票?”
劉明昊卻閉著嘴不說話,過了一會,見徐今仍然蹲著望著自己,像是等著自己回答,只好無奈的說道:“沒,我回家了。我媽要和老劉離婚,我回去勸架,但沒有效果?!?p> “呃!”
徐今撫著額頭在堡坎上坐下,兩只腳踢著堡坎,半天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好沉默的望著遠處,那里有一個咸鴨蛋的蛋黃,正躍躍欲試的想要跳出包裹它的蛋殼。
“你說說,兩個人都五十多歲了,不想著好好相處,過兩年退了休好去環(huán)游世界,居然鬧著要離婚?”
劉明昊忽然說道,言語里滿是憤憤不平的情緒。
“你沒問為什么?”
徐今默然道。
由彼及此,他想到了自己,自己不也是被離婚的嗎?莫名其妙的就被通知離婚,自己剛接到法院的傳票的時候,也是丈二摸不著頭腦。
“兩人都不告訴我。只說我媽凈身出戶,老劉都已經(jīng)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了?!?p> 劉明昊說道,卻是站起了身,看著徐今說道:“老徐,以后我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了。我覺得我和你兒子可以找時間交流一下,畢竟他比我多了幾個月經(jīng)驗?!?p> 這沒來由的一句,直接把徐今整笑了。他站起身,親昵的拍了拍劉明昊的腦袋,笑著說道:“你都多大了?還單親家庭的孩子,有二十四歲的孩子嗎?杵在地上像個電線桿子一樣?!?p> 劉明昊也笑了起來,說道:“誰還不是個寶寶?。坎贿^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不再是溫室里的花朵了,要獨自面對曠野的風和雨了?!?p> 徐今哈哈哈的笑了起來,說道:“別整這么文藝,這不像你。走,吃早飯,我給你做肉絲面。”
劉明昊擠眉弄眼的笑了起來,跟在徐今的身后邊走邊說道:“你早說這句話,我就不費這么多口水煽情了?!?p> 回到集氣站,只見大班的幾個人已經(jīng)開始擦拭場站上的設備了,老王也把車開到水池邊在擦車。接班的兩人一人在抄井口的數(shù)據(jù),一個人在檢查消防器材。
徐今到廚房去做好了面條,端了一碗給劉明昊,兩人蹲在二樓的平臺上邊吃邊看著眾人干活。
“集氣站的事情還是比咱們那多一點,咱們井站就一個分離器,兩路流程,最多加個放空分液罐,連計量都沒有?!?p> 徐今端著碗,看著場站上的眾人說道。
劉明昊卻充耳不聞,只埋頭吸溜著碗里的面條。
徐今轉(zhuǎn)過頭,用筷子在劉明昊的碗邊敲了敲,說道:“你把頭都裝進碗里了?!?p> 劉明昊抬起頭,茫然的看了看徐今,用力把嘴邊的肉絲吸進嘴里吞了下去,這才說道:“聽到了聽到了,你怎么不說他們有多少人呢?你想想,加上大班和巡管工、電工,他們的人數(shù)是咱們的五倍,站上的管線和設備,有咱們的五倍嗎?沒有吧?”
“不是,我是說,現(xiàn)在不是在搞信息化嗎?你上次不是說你在學校的時候就聽說國外有全自動的無人值守站,你說咱們單井以后是不是也可以無人值守了啊?”
徐今饒有興趣的問道。
劉明昊又端起碗來喝著湯,根本就不理睬徐今。
“嗨,我跟你說話呢!”
徐今不滿的看著劉明昊說道。
劉明昊把碗豎起來舔了舔碗底,放下碗,又滿意的打了個嗝,這才滿臉笑容的轉(zhuǎn)頭看著徐今。
徐今有些惡心的向旁邊移了移,說道:“我說你每次吃飯能不能不舔碗底???多齷齪?。e用袖子擦嘴,你說你這形象,還像個大學生嗎?”
劉明昊嘿嘿嘿的笑了兩聲,說道:“徐哥你這肉絲面,可是一絕??!你剛才說什么?”
徐今無語的轉(zhuǎn)過頭去不理他。
劉明昊卻手腳麻利的將徐今手里的碗接過來,重在自己的空碗上,笑著說道:“徐哥你這愛工作的毛病得改改了,咱們兩只是單井站員工,這改革的事情是領(lǐng)導的事,關(guān)咱們啥事兒?”
徐今拿起碗,站起身說道:“改革怎么不關(guān)咱們的事?單位給咱發(fā)錢呢。單位改好了,咱們才有出路?!?p> 劉明昊急忙也站起身,將徐今手里的碗筷接過來,嘴里忙不迭的說道:“我來我來,做肉絲面我不行,洗碗我還是比較擅長的?!?p> 徐今跟著劉明昊到了廚房,打開冰箱檢查里面的食物,順手將冷凍室里不知放了多久的半截香腸扔進垃圾桶。
劉明昊邊洗碗邊說道:“徐哥,單井無人值守是趨勢。我讀研究生的時候,跟著導師去沙特做過一個項目,你知道人那邊的氣田怎么管理的嗎?四百人管理一個擁有上千口生產(chǎn)井,年產(chǎn)三百億方天然氣的氣田,你算算人家千方氣的人工成本是多少?這就是人家工資高的原因?!?p> “嘶!”
徐今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所在的作業(yè)區(qū),也有四百多人,管理著兩個氣田,但是生產(chǎn)井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口,年產(chǎn)天然氣才六億方。
只聽劉明昊又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以為單井無人值守了,你就可以下山了?領(lǐng)導哪有那么好心?說不準再來個減員增效,把你弄下崗了呢?!?p> 徐今停下了手里的活兒,有些驚愕的看著劉明昊。
二十年前,系統(tǒng)確實搞過一次減員增效,按自愿原則實行買斷和退養(yǎng),按工齡一次性補貼一筆費用,讓工人自謀出路。這造成了很多后遺癥,以至于現(xiàn)在單位每年不得不拿出一筆錢來,補貼那些下崗職工。
劉明昊見徐今一臉驚訝的望著自己,連忙笑著說道:“至少到你退休,都不可能完全無人值守。這里面有很復雜的技術(shù)問題,包括信息化建設的成本問題、安全環(huán)保指標達標的問題,甚至員工穩(wěn)定的問題。所以除非單位垮掉,否則到你退休,看能不能看到這九龍山上實現(xiàn)無人值守。”
徐今卻說道:“小劉,我不是怕自己下崗。我是覺得,你還是應該去技術(shù)室,你懂的那么多,只有去技術(shù)室才能發(fā)揮你的才干。”
劉明昊卻停下手,轉(zhuǎn)身看著徐今說道:“徐哥,你知道我的,我又懶又怕事兒,作業(yè)區(qū)那攤子人,我是不想和他們打交道的。在山上最好的一點就是,我可以安安心心的搞技術(shù),不用去看那些人的臉色?!?p> “嗨!山上有什么技術(shù)?設備什么的都是十幾年前的了,工藝甚至都還是二十年前的。你真應該爭取下山去,這樣你以后才有更好的前途?!?p> 徐今有些無奈的看著劉明昊說道。
“前途么?”
劉明昊哂笑了一聲,轉(zhuǎn)身將洗好的碗放在水龍頭下沖了沖,擱在瀝水籃里,又洗了洗手,然后才轉(zhuǎn)身拿出煙,丟給徐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以前是挺有前途的,現(xiàn)在沒有了?!?p> 劉明昊神秘的笑了笑,說道。
還未等徐今提問,他接著又說道:“這次我是自己來的。哦對,你不知道。以前都是省公司提前一個星期打電話,反復確認我的行程,然后派車到機場接我,一路送我到蒼龍的。這次......”
他頓了頓,說道:“連電話都沒有。”
徐今笑了笑,他已經(jīng)知道劉明昊的家庭情況了。上次他父親偷偷來看他,都是作業(yè)區(qū)一把手姚成剛親自作陪,而在劉明昊的父親進站參觀的全過程,姚成剛都始終跟在他身后,這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一切。
見徐今沒有別的表示,劉明昊笑著說道:“因為我媽是總公司派駐省公司的財務監(jiān)督,副局級。我父親是總公司技術(shù)部的教授級高工,負責審查一二類項目,正處級?!?p> 徐今有些不明就里的笑了起來,他對上層領(lǐng)導的職務確實不太清楚,但對于副局級和正處級,卻是有些了解。畢竟省公司就是局級單位,而氣礦,就是處級單位。
當下只好笑著問道:“兩個大領(lǐng)導離婚,跟你的前途有什么關(guān)系?”
劉明昊看徐今的樣子,知道他沒怎么聽懂。隨即也笑了起來,說道:“所以我猜他們離婚,恐怕是有什么貓膩在里面。不管他,反正后面會有消息的?!?p> ......
......
消息來的很快。
就在第二天晚上,徐今和劉明昊正在三友菜館吃飯。兩人還喝了一點啤酒,這是徐今給劉明昊立的規(guī)矩,接班前一晚一起喝個酒,后面一個月,只要在站上,就不準再喝酒。
兩人正在討論站上如果無人值守,哪些流程可以簡化的時候,劉明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一看,笑著對徐今說道:“老劉打的。”
徐今拿著筷子對他說道:“快去快去,對你老子要尊敬,他現(xiàn)在說不定比你還失落?!?p> 劉明昊點了點頭,拿著電話出門去了。
很快,劉明昊就回來了,面色非常難看。
徐今有些擔心,但又不好問,只好買了單,跟劉明昊回了集氣站。
一回集氣站,劉明昊就鉆進房間,關(guān)上了門。
徐今看著緊閉的寢室門,默默的搖了搖頭。
第二天交接班,劉明昊全程都面無表情,只默默的檢查資料、檢查井場和設備。送老江和小杜出門的時候,老江悄悄問徐今道:“小劉怎么了?”
徐今搖了搖頭,將手里提著的,昨天在鎮(zhèn)上買的桃子遞給江從侍,說道:“家里有些事情,年輕人一時想不開,過一陣就好了?!?p> 晚飯的時候,劉明昊主動要求值班,徐今見他說的堅決,也只好同意。
徐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起身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十一點過了,他起身穿上衣服,走出門一看,卻見劉明昊不在值班室。趕緊走到大門口,果然,大樹下的大石頭上黑漆漆的坐著個人影,嘴里還一明一暗的,明顯是在抽煙。
徐今出了大門,走到大樹下,見劉明昊望著遠處,木然的抽著煙。聽到響動,他也沒有回頭,只是把身子向旁邊挪了挪。
徐今笑了笑,走過去坐在劉明昊身邊,摸出煙來也點燃抽了起來。
兩人默默的抽完一支煙,劉明昊又摸出兩支,兩人續(xù)上,對著對面山上黑漆漆的山影,繼續(xù)吞云吐霧。
“是我媽。”
劉明昊沒頭沒腦的冒出來一句。
“啥?”
徐今說道。
“我媽被抓了?!?p> 劉明昊說道。
“呃!”
徐今無語。他知道這事兒的后果。在他們所在的單位,雖然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說法,但一人倒霉全家倒霉的事情也不罕見。
“老劉也被免職了,據(jù)說提前退居二線?!?p> 劉明昊繼續(xù)說道。
“既然和你父親關(guān)系不大,那和你關(guān)系也應該不大?!?p> 徐今說道,他實在想不出該怎么安慰劉明昊,畢竟這個小伙子今年才二十四歲,太年輕了。
“這都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老劉很生氣,因為......”
劉明昊壓抑著聲音說道。
徐今有些吃驚的看著劉明昊,在井站大門口的探照燈射過來的些許燈光下,這個小伙子的臉色變得鐵青。
劉明昊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通報上有男女關(guān)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