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葉蓮,是大周王朝唯一的公主。
阿娘從小就告訴我,若是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把他牢牢攥在手心,折斷他的翅膀,讓他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睜著無神的眼睛看著阿娘,悲哀的說:“……可是我看不見。”
大周朝最尊貴的公主,一出生就是個瞎子??墒悄怯衷鯓樱麄冞€不是一樣要對我俯首稱臣?我生來殘缺不全,卻得到了普通人永遠也得不到的尊榮。
我是幸運的。
阿娘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不知道阿娘臉上是什么表情,是傷心,是憤怒,還是不舍?不過這都與我沒有關系,我不過是她爭寵的工具而已?,F在她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告訴我,她就快死了。
這個養(yǎng)了我十六年的女人就要死了,而她盼了一輩子的男人,卻連最后一面也不愿來見她。手心下粗糙的觸感揭示著歲月的流逝,我恍惚的想,原來都這么久了嗎,但是才一轉眼,阿娘就要死了,時間過的這么快的嗎?
我的記憶還停留在草長鶯飛的春天,微微的春風帶來淡淡的花香,鳥雀站在樹梢上嘰嘰喳喳的叫,方才在我頭頂上飛過的是蜻蜓還是蝴蝶?阿娘說是一只綠色的長翅膀大蟲子,我還在想綠色是什么顏色,阿娘就突然不行了。
她緊緊的拉著我的手,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
她想對我說什么?是如何在這個深宮里生存下去的經驗,還是如何在她死后替她在爹爹面前挽回尊容?無所謂了,反正她都要死了,我也不在乎了,就當是完成一個將死之人的心愿,讓她瞑目好了。
阿娘說:“我對不起你。”
我想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可是我沒見過別人是怎么笑的,我怕自己做出來的動作太夸張以致于讓別人恥笑了去,所以,我就沒笑了。
我說:“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阿娘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說,她愣著半晌,好久之后才開口,我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然后又飛快的移開了。我再一次恨自己是個瞎子,——我知道天空是藍色的,可是誰能告訴我藍色是什么顏色?我連別人看我的眼神都看不見,我萬般小心千般珍重的維持的大周公主的尊榮,容不得旁人瞧低了我半分,可是我始終都知道,我是個瞎子。
大周公主是個瞎子。
他們表面上跪在我腳下,低眉順眼的喊著公主萬安,可誰知道他們臉上是什么表情?現在,我只想知道阿娘看我的眼神到底有沒有后悔的神色,可是,我看不見。
阿娘說:“阿蓮,你記住,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把他牢牢攥在手心,千萬不要讓他逃了出去?!?p> 我冷淡的說:“像你一樣?”
阿娘笑了一聲:“不,別想我一樣。活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是一場空?!?p> 我沒有說話了,我的手突然一空,阿娘枯瘦的手松開了我的手,耳邊的喘息聲越來越輕,最后直接消失,再也聽不見。
一陣寒風穿過窗戶,我突然覺得有點冷了。我后知后覺的跪在地上,把頭靠在阿娘的胸口。
——冷極了,也靜極了。
我聽見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厚重的積雪把樹枝壓斷,紛飛的雪絮落滿了朱紅色的宮墻,春天里活蹦亂跳的鳥雀再也不見。
我猛地想起了,原來已經是深冬了啊。
我沙啞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靜:“小秋,阿娘死了。”
二、
紛飛的雪絮把所有的綠枝都壓住了,我抱著手爐,站在窗邊,北風一吹,細碎的雪絮粘在了我的眼眉上,小秋哈出一團寒氣,她似乎在看我,卻又不敢抬頭。
他們一個個都是這樣,看我一眼,又飛快的移開視線,好像有多害怕我一樣。真奇怪,我不過是個瞎子,他們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樣子的我都不知道,他們有什么好怕的?
我把手伸出窗外,輕飄飄的雪絮落在我被手爐捂熱的手心,先是一陣寒冷的涼意,然后又融化成水滴,我的手一張一合,水滴就蒸發(fā)了。大抵這世上的寒冬就像落在我手上的雪絮一樣,只要我不去感知,他就不存在。
小秋說:“公主,院子里的梅花開了?!?p> 我吸了吸鼻子,聞到的只有凜冽的風霜氣,沒有絲毫花香,于是我說:“梅花無味,我不喜歡?!?p> 我身旁突然帶起一陣風,我還在想這風是哪里來的,就聽見小秋惶恐的說:“奴婢該死……”
原來是小秋下跪的時候帶起的一陣風,我好笑的說:“你們怎么一個個的成天把該死掛在嘴邊,不知道這個字不吉利嗎?”
小秋不說話了。
天天說自己該死的人總是不會輕易死的,反而那些怕死怕的不行的人,眼睛一閉就死了。就像我阿娘一樣,她可惜命著呢,天天在這方寸之地盼著爹爹,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明知道爹爹不會來,卻還是等。
小秋囁嚅道:“奴婢知錯,請公主責罰。”
我謹記著阿娘的教導,不可與下人過分親近,這樣只會降低我自己的身份,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錯在哪里了,但是她既然想要受罰,我又為什么拒絕她?
她不過是想求一個心安罷了,我不罰她,她反而更加惶恐不安。
我說:“去門口跪一刻鐘?!?p> 我百無聊賴的靠在門框上,世上的所有風雪都與我無關,春光亦是如此,不管他們燦爛或是凋零,我都看不見。
所有人都照顧著我敏感的神經,生怕我一個不高興就殺了他們。
我才不會那樣做呢,我是大周最尊貴的公主,而不是大周最潑辣的悍婦。這一年冬天發(fā)生了好多事,或許對于旁人來說,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阿娘病死在這個冬天,于她們來說,不過是多了一件飯后談資,她們或許會圍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像春天樹梢上的鳥雀一樣說,住在西邊院子里的那個女人死了,而皇上到死都沒去看她一看,然后再感嘆一句天家薄情。
還有一件事情,她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管他呢,我知道就行。
這一年冬天,是我第一次遇見凌霜。
他帶著滿身的風雪闖進了我小小的院子里,沒有說一句話,在那一刻,我卻是真真切切的看見了他,漫天的風雪都在我眼前飄蕩,所有的花朵一齊綻放,綠色的或是藍色的蝴蝶飛我我的頭頂,而天空是藍色的,是我能看見的藍,而不是小秋說的藍。我聞到的不止是風霜氣,更是馥郁的芬芳。
——他不僅是闖進了我的院子里,更是闖進了我的心房里。
從此以后,我的春夏秋冬,都染上了絢麗的色彩。
他站在屋檐下,拂去肩上落滿的雪絮,輕聲說:“你院子里的梅花開了,你這里的們梅花,開的比我見過的都要好?!?p> 我說:“那當然咯?!?p> 我可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要往我這里堆。即使我看不見,我也要占著。
我突然聞道一股淡淡的幽香,我聽見他說:“折梅送佳人,希望公主喜歡?!?p> 三、
伴隨著北風的呼嘯,這個冬天總算快結束了。
爹爹派人送來一箱一箱的綾羅美玉,珠寶華裳,可卻不曾來這里看我一眼。世上男子如此涼薄,竟然依舊有女人為他耗盡短暫的一生,何其可笑。
阿娘若是泉下有知,會不會生出半分悔意?
覆壓在樹枝上的雪絮開始融化,半夜不知何時,我總會被雪水滴滴答答落下的聲音吵醒。有時候,我很好奇,如果我睜著眼睛可不可以睡著?反正不管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都是漆黑一片。
小秋說,插在白瓷瓶里的那一株梅花早就枯萎了,殷紅的花瓣掉落在窗臺上,一日一日的變得枯黃,她曾想去給我換一株新鮮的梅花,卻被我阻止了。
我雖然看不見那一株梅花,卻總能聞到那抹若有若無的幽香,那抹幽香飄飄渺渺的纏繞在我黑白的夢境里,在我的夢里下了一場又一場纏纏綿綿的細雪。
我和這株凋零的梅花一起等了一個冬天,在我準備再等一個春天的時候,我終于等來了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