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三六一年。
東平聯(lián)合西驤犯邊,大軍壓境,情勢驟然危急,駐邊副將私通敵國,將軍營布防泄露,所幸大晟龍武軍應(yīng)對有策,迅速調(diào)整戰(zhàn)略,應(yīng)對敵寇,叛軍也被龍武軍盡數(shù)斬殺,只是武軍將領(lǐng)卻也因此身負(fù)重傷。
燁王在此境況下,當(dāng)即決定親自領(lǐng)兵,命左右輔臣代行監(jiān)國之職,率領(lǐng)十萬大軍親征,御敵撫邊。
晟國大軍在燁王的率領(lǐng)下,氣勢如洪,浩浩磅礴,大有以一敵百之勢,燁王作戰(zhàn),避敵之銳氣,擊其惰歸,上兵伐謀前所未有,是以雖有東西合圍,卻無法動搖大晟分毫,大晟國有燁王守衛(wèi),猶如有天神護(hù)佑,晟國也再一次得保根基,邊界戰(zhàn)亂盡除,不久后又恢復(fù)了國泰民安。
……
“姑娘,燁王雖不在,你也多少再吃一口吧,你這樣下去身子支撐不住,我們可怎么給燁王交代呀?!避葡丬坪畠扇擞帽M了法子想讓溸離再多吃一口,溸離卻怎么也不肯食,抱膝坐在窗邊,手里緊緊地握著一個木頭快。
入夜?jié)u深,香、寒二人看溸離仍是不言不語,對幫人說的話也無半分反應(yīng),皆有些慌了神,想是這離姑娘思念燁王,害了相思疾,不思茶飯,較平日更為呆滯,雖心里焦急,卻也束手無策,叫醫(yī)官來瞧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芷香無奈,只好先伺候溸離更衣就寢,替她掖好被子,芷寒仔細(xì)檢查滅了燈火,待溸離入睡,兩人相視,互相點點頭,一同退了出去。
月色正亮,窗卻不知何時被開啟,皎月迅速在屋內(nèi)灑下銀灰,也給窗留了影子。
四下寂靜無聲,窗前緩緩升起了一股繚煙,光煙纏繞,竟?jié)u漸幻化出一抹人影,穿墻而過,毫無阻礙地進(jìn)到了室內(nèi)。
溸離許是并未睡著,亦或是已被喚醒,她坐起身來,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她沒有戴面紗,臉上的疤痕盡露無余,只有一雙眼睛凈得透亮,勝過清冷月光,她靜靜地凝視著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子,一語不發(fā),既不疑惑也不害怕。
男人素衣長發(fā),面容蒼白清冽,薄唇瘦頰,俊似謫仙。溸離感受到了來人周身籠罩著的冰冷陰寒之氣,不住向床榻內(nèi)縮了縮。
男人踏至地板上,竟也無聲,他笑了笑,長袖一揮,四周立時升起了透明屏障與外界相隔,兩人所處方圓之地儼然自成一隅。
做完這些后,男人便朝溸離恭行一禮,唇角帶笑,開口道:“鄙人游歷至此,大晟雖人杰地靈,陽氣充沛,卻不想王宮里,竟有一處更甚他地,遂被這醇厚的靈氣吸引過來,原來是有佳人在此,”男人聲音低緩,人亦溫和儒雅,見溸離對他沒有防備,又道:“想來許是冥冥天意引我來此處,苦心孤詣尋覓,倒不如隨緣隨分,姑娘靈秀如天人,能在此得見,是在下三生有幸。”
此時但凡有第三人在場,都要被這男人的胡說八道給氣笑,且不說但凡有眼珠子的都能看出,他口中的“靈秀天人”的女子實則面貌丑陋,而任何一個陌生之人都不會在第一次見時就自熟到如此地步,這男子自己到的確是天人之姿,行事卻頗為怪異。
溸離看著他,當(dāng)然也不解其所言,但卻并不怕他,適應(yīng)了周圍因為這男人的到來突然涼下來的溫度后,竟還稍稍地往前挪了挪身子,消瘦的軀體在偌大的床榻上顯得格外瘦小。
男子微微一笑,依舊站在原地,接著道:“實不相瞞,在下已在此處盤桓了數(shù)日,姑娘既不愿說話,倒也無妨,無話便不言,方能無話不言。懂之人自然懂,兩相知又何須再多說。在下今夜貿(mào)然來此,便是希望能做姑娘的相知之人,斗膽嘗試去懂姑娘你。”
說罷,便就地而坐,幻化出一張古琴,就著月輝在月下彈起來。月色并不輕浮,琴音也不裊娜,曲調(diào)淡而寡,卻莫名地撩撥人心。
男子撥奏琴弦,淡薄而專注,時不時抬頭看向溸離,眼中含笑,溫煦如風(fēng),是與他周身冰寒之氣截然不同地暖。溸離聽著琴音,思緒仿佛被抽離了般,飄渺而悠遠(yuǎn),漸漸地似乎感到有些困倦,又重新躺了下去,枕著手閉上眼睛,慢慢進(jìn)入了深眠。
此后接連幾日,素衣男子皆每至夜深之時到宮中陪伴溸離,他幾乎很少說話,只是迎著月光彈琴與她聽,琴聲輕緩悠遠(yuǎn),直至溸離睡去,方收了琴,坐到她身邊靜靜地守著她,有時要到晨光熹微才離去。
又是一月朗星稀之夜,溸離和往常一樣,熄了燈卻沒有睡,坐在床上等那個給她彈琴聽的人。然而今日男子卻未如往日般依時而至。溸離等了許久不見他來,便自己走下床,到窗邊屈膝坐了下來,靜靜地望著窗外。
卻不想竟是一連數(shù)日,男子都未再出現(xiàn),溸離卻仍每夜都在等,像是不知道男人不會來了一般,仍舊每到深夜侍女離開后,便起身坐在窗邊仰首望天。
一直到十五月圓,那個男子才再一次出現(xiàn)。
他依舊一襲白衣,帶著一股凜寒之香,所到之處像立即到了寒冬。男子見到了坐在窗邊的溸離,微笑地看著她,卻沒有要彈琴之意,而是走近俯下身,對溸離道:“今日月圓,在下出門匆忙忘了帶琴,恐怕不能在此彈琴與姑娘聽了?!?p> 溸離眼皮垂了垂,似聽懂了一般,顯得有些失落。
男子一笑:“若是姑娘想聽,在下倒是有法子彌補(bǔ),不知姑娘能否給予我這個機(jī)會?”說完朝溸離伸出手,靜靜等著,也不著急,他目光如水,儒雅溫文,想來任何人應(yīng)是都無法拒絕。
溸離不知其是何意,愣了片刻,緩緩伸出手,試探著放到了他的手中。男子眼中笑意更甚,握住溸離手后,一把將她帶入懷中,一揮袖,二人便瞬間離開皇宮。
再看,兩人已來到了一處無比靜謐寒冷之地。雖是靜謐寒涼,但奇異的是,此地之冷卻不刺骨,雖寒卻并不凍人。
環(huán)視四周,此處既似無邊際,又似只有方圓,再看腳下,似海如潭,微微漾著水波,透亮卻不見底,腳踩上去,既不會沾濕,也不會下沉。四面雖是無垠的漆黑,卻被一輪近在咫尺的圓月照亮,月亮近得似有遮天蔽幕之勢,如夢似幻,令人沉淪。
男子仍握著溸離的手,他的手很涼,卻有力,“這里是無念”男子道,“是人間與冥界的交接處,是離月亮升起最近的地方?!彼麪恐鴾唠x走到偌大的圓月的光輝下,執(zhí)起她的手,沿著月亮的邊線,輕撫月光。
“感受到了嗎,這是世間獨(dú)一無二的溫度,只有這里才有這樣的光?!彼暮魵馀c光揉在了一起,滑過溸離的皮膚,甚至有些許涼意。溸離任由她引著,也不掙扎,像是入了夢境。
他見溸離一派癡懵,也不介意,笑了笑,放開她的手,退開半步,垂首行禮道:“請讓在下借月光在此為姑娘奏一曲,以彌補(bǔ)失約之過?!?p> 說罷,腳底離開水面,坐浮于空中,抬手向月借光,一寸一寸纏繞成光弦,淡淡的光暈逐漸形成琴的模樣,他修長的十指撥弄琴弦,猶如天外之音,連綿婉轉(zhuǎn),攝人心魂,相聚別離,喜怒悲歡,人生沉浮,皆在此刻化為悠悠琴音,光影無聲勝有聲,漫漫歲月,繁華或寂寥,歡盛或凄涼,終歸會成看不見觸不到的無念無聲。
光輝如落雨一點一點地灑下,仿佛預(yù)知了命一樣,溸離竟無聲地流下了淚,而她自己卻渾然未覺。
男子見狀,緩緩收了琴,月光消散,他落回地面,問道:“姑娘何悲?”溸離搖搖頭,復(fù)又點點頭,面上的疤痕在空寂的光下被映襯得更加清晰,男子卻恍若未見,走近她柔聲道:“方才見姑娘聽得專注,想姑娘許是喜歡的,在下斗膽,想用這曲月光與姑娘交個朋友,不知姑娘答應(yīng)否?”
溸離像是受了她的蠱惑一般,愣愣地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男子笑了,抬手撫了撫她的眼睛:“你不肯與我說話,我卻是知道你的?!?p> “溸離……或許應(yīng)該是離別的離罷?!?p> “既然你過得不好,既然你命中逃不過別離,從今以后,在我這里,便忘記這個名字罷。”
“你眼睛這么干凈,這么亮,如同這無念間的皎月,那么我從此以后便叫你皎皎如何?”
男人柔聲說著,聲音猶如能催眠一樣,溸離逐漸閉上了眼,斜靠在了他身上。男人伸手摟住她,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在她耳邊絮絮低語,似在安撫,又似在自說自話。
霧繚又起,寂靜的夜晚依舊安寧如常,四下無聲,亦無人發(fā)覺,溸離被男人抱著回到了宮中。男人將她輕放回床上,看著她已經(jīng)熟睡的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皎皎,人世情,終歸夢,人死無念,你可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