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親,你在哪兒啊……”幼小的青氐不過百歲,以人的形態(tài)滯留在人間,他踉踉蹌蹌地走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不知道要去哪里,還能去哪里,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卻只能拼命地讓自己站起來,他要去找他的娘親。
數百年前,持續(xù)了多年的青白之戰(zhàn),最后以青氐戰(zhàn)敗而告終。偌大的海域盡歸白氐統(tǒng)治,而在白氐掌權后,青氐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到后來只能夾縫求生,漸漸地,青氐淪為奴隸,侍仆,為白氐的貴族所驅使,而年輕的雌性青氐甚至成為了王公貴族的玩物,毫無尊嚴,命不由己。
小孩跌倒后搖搖晃晃地站起,又再一次跌倒,一只腳陷在河道的淤泥中,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扯住了腿一般,愈陷愈深,愈發(fā)強烈的恐懼感蔓延至他全身,眼淚再忍不住奪眶而出,他哭喊道:“娘,娘,娘親,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你快來救救我……”
“誰來幫幫我……”
“誰能來幫幫我……”
然而他的哭喊根本得不到半點回音,偌大的泥地里只有他幼小的身軀在掙扎,小孩將雙手撐在地上,拼盡所有的力氣往外爬,雙手抓破了皮,指甲里的泥土幾乎要陷進肉里,小孩疼得臉色蒼白,可卻一直咬著牙不想放棄——他還沒見到他的娘親,他還要去見他的娘親。
然而,淤泥卻將惡爪四四地纏在他的身上,越積越厚,小孩也越陷越深。
“我就快要死了吧,”小孩想。他手上的力道逐漸變弱,到最后,只靠著本能扭動身軀——他是真的,沒有力氣了。
淤泥里冰涼的水浸透他的皮膚,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他能感覺到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流失……
“娘,我好想你啊。”
他的娘親原本是青氐中最高傲的少女,卻因為戰(zhàn)敗被俘,不得不逃到人間,她在人間舉目無親,無以生存,所幸山林中一鄉(xiāng)野村夫收留了她,她的娘親與村夫成了婚,并在不久后生下了他。
就這樣,他們隱瞞了身份在村子中住了下來,他與娘親雖然是妖,卻能和大多數人一樣,過著平凡的日子,白日男人出門做活,女人便在家中縫衣煮飯,照顧孩子,原本他們能就這么平平淡淡地一直過下去,然而,突如其來的大肆征兵,讓無數的婦孺孩童和他們一樣,瞬間失去了家中唯一的生活來源。
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年幼的他和娘親,沒了依靠,沒了心骨,生無所依。
他還記得他的娘親背著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去尋找爹爹,身上只有兩塊硬如石頭的饃餅。
外面下著大雨,娘把渾身濕透的他放到一處破敗的廟宇中,他腹中饑轆,嘴唇干裂,渾身發(fā)著高熱,她娘心疼到無以復加,卻只能不斷安慰他道:“別怕,有娘在,娘陪著你?!?p> 娘親從懷里摸出剩下的最后半塊饃餅,混著冰涼的雨水一口一口地喂給他吃,邊喂邊哄道:“花飄香,滿新房,新娘對鏡描紅妝;小山前,看晨光,細數飛鳥一行行。”
娘親念著,仿佛和平日沒有什么不同,陽光將小屋照得溫暖干燥,灶上溫著飯菜,等著父親干完活回家。
半塊餅很快便吃完了,他感覺稍微好了一些,至少不再那么饑餓了,可沒過多久,他又因為寒涼的食物而感到腹痛,他雙手按在腹上,蜷縮成一團,他無意識地往有溫度地地方靠,努力想讓自己能舒服一點。
可不管怎么做都于事無補,持續(xù)的高熱讓他已逐漸神志不清,他躺在娘的懷里,喃喃道:“娘,我疼,好疼,好難受……”
他聽見娘的聲音:“乖,很快就不疼了,再忍一忍,睡一會,我?guī)闳フ业??!?p> 娘親的手一下一下緩緩地撫著他的額,輕柔的呼吸落在他的鼻尖,他騰出手緊緊拽著娘親的衣袖,嘴里一直喊著:“娘親……娘親……”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在額間感覺到了一股溫熱,這股熱度一直流向四肢,布滿了全身,讓他瞬間感覺好了很多。
慢慢地,他急促的呼吸也平緩了下來,外面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似乎,風也小了,雨也停了,所有的饑餓,寒冷,痛苦,也都不見了,他的意識變得愈發(fā)模糊,終于,睡了過去。
……
再醒來,屋外雨已經停了,陽光照進破廟里,沒有照在他身上,卻恰恰好——打在他娘冰冷的尸體上。
他醒來,一時間無法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娘不是還抱著他喂他吃的嗎,不是還說要帶他去找爹爹嗎,不是會給他縫補衣衫,鋪床蓋被嗎?
他還記得娘親帶著做好的飯牽著他的手一起去田間找爹爹,記得無數次爹爹在湖邊教他打水漂,將他扛在肩上大笑,記得無數次爹爹和娘親牽著他的手告訴他,他們一家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為什么突然間,這一切就都不作數了呢。
他抬起手,手依稀間泛出青綠色的光暈,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再光滑的觸感,他知道,那是魚鱗。
很久很久以前,母親就給他說過,他和所有孩子都不一樣,他是他們之中最厲害的,但是這是個很重要的秘密,誰也不能告訴——他一直留著這個秘密,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哪怕到了現(xiàn)在,他也依然不認為,自己與別人有什么不同。
他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手,一動也不動,手上的光暈很快消失,再摸額間,依舊和以前一樣,光滑平整。
他抬頭看見一尊偌大的神像,對于幼小的他來說,這尊神像真的過于巨大了,他學著印象中村民的樣子,跪在神像前,拼命磕著頭,祈求神明救救他的母親,他哭著,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在這里,他一遍又一遍磕頭,血染紅了膝前的泥地。
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了,哪怕血滴流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一遍遍磕頭,一遍遍地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娘親,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救救我的娘親……”
然而,一天一夜,陽光從他娘親身上移開,消逝,又再一次打進屋內,他的眼前從漆黑,什么都看不見,到又亮起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有他的娘親,至始至終都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閉著眼睛。
他知道了,神不會幫他,他知道了,他的娘親為了救他,耗盡了自己。
他將娘親埋在不遠的一處寂靜的沙丘上,沒有墓,沒有碑,有的只是被雨淋濕了的冰冷的黃土。
娘親在地底下沉睡,他卻沒有再多做停留,甚至沒有再為娘親磕一個頭。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塵土,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踏上毫無目的和方向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