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劍會雙雄
鄭家內院的西北一角,多為家中年輕女眷所住,不似遠處的下房那般,長夜難見到一絲燭光;這里現下還是燈火通明,不少丫鬟婆子依舊隨侍主人左右,未曾歇息。再看當中二樓有一房間裝飾尤為精美、環(huán)境布置突顯出一番清幽高雅之趣,其中有一體態(tài)婀娜的女子正席地坐于紅木案幾前,以手輕撫著面前一張桐木黑漆的鳴絲??礃幼邮菬o心彈奏,只因雙眼未曾看向過琴弦片刻,乃是盯著面前的燭臺上的燭火搖曳翩躚出了神,正是鄭家千金——鄭末雪。
這時的她已褪去胡服馬裝的颯爽英姿,換了一身居于閨中常著的翠羽間青的襦衫羅裙,卻另添了幾分恬淡靜寧、溫柔平和,可微微上蹙的眉梢,表明了其實是心緒不平,遐想萬千。這一幕被正在一旁伺候的貼身婢子荃兒看到,不禁問了一句,“二娘還在想著白日之事?這些蠻胡野人也真是無禮,竟然欺負到二娘頭上來了,主人就不該輕易放過他們!”
鄭末雪知自己平日交心待這婢女,如同姐妹,她一心為自己抱不平,心下也是感動,但這話怎可這樣說來,于是忙出口告誡,“你這言辭在此處說說也就罷了,莫多舌傳入兄長、大伯他們耳中,否則阿爹也救不了你……”
“這……這我自是知曉,也就在姑娘你面前說說,嘿嘿……娘子可舍不得罰我,若罰了我離了鄭家……誰還能和您說說體己話,幫您罵街啊?!?p> 鄭末雪聞言,也是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揚,輕笑幾聲后,略帶嗔怪地看了自己這婢女一眼。接過荃兒遞過來的小木盞,品了口烹好的香茗,然后才輕嘆一口氣,自問自答般說道:“那伙蠻人和那東平郡王府關系深厚,就是想給他教訓,家中也定不允許……縱然允許,若要成功也是如登天之難……罷了,這兩日老胡思亂想……望后面不會再生波瀾就好……”同時玉指勾動琴弦,幾聲悠揚脆鳴傳出,余音連綿。
突然像想起什么來,回頭吩咐:“對了,荃兒,你去打聽一下……府中外門弟子中,有擅長暗器高手否?悄悄打聽就是,切記別走了風聲。”
“我辦事,姑娘自可放心……”還沒說完,眼珠兒一轉,不知想起什么,笑問道:“娘子這樣打聽是何意?難道……難道是春心初起,要看看鄭家的男兒是否入得您的法眼,護您不再受辱?您已經忘了那‘心上人’了嗎?哈哈哈哈……”
“若再胡說,我……不等大伯下令,我這就家法伺候!”說著鄭末雪有些羞促,抬手就要作打人狀,往虛處“狠狠”地揮舞了兩下。主仆這又“斗趣打鬧”一番,這才作罷準備歇息……
林欠若在其他情況之下,知曉佳人打聽自己消息,倒也心喜……可此時小命隨時不保,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誰也無心他念,只想“罵娘”。來人只是輕輕將劍搭在自己的肩頭,如呼吸般自然的動作,卻如有千百斤擔子壓下,難以負重。也就肩頭鋒芒上的寒氣,讓林欠在此時還能心中清明,不斷思考脫身之法。對方未曾一上來就取了自己性命,這是唯一有跡可破之處,于是林欠心中一橫,強逼著自己主動開口問詢,“前輩遠道辛苦了……不知前輩……高姓大名?為何……深夜來此?”
“……尋人而已……”簡單四字回答,不疾不徐的吐字加上低沉干啞的中年男子嗓音,除了讓林欠此時分外的不舒服,不知怎的還有一分熟悉感,可是想不起在哪聽過這聲音。也怪自己記性不好,若能憶起,說不定還可攀個關系試試……
毫無頭緒,不管那許多,林欠忙接話回道:“前輩既然急著尋人,那晚輩就不留您作客了……這就關門回屋睡覺……前輩請便?!苯又囂降叵胍~出一步動作,還未抬腿,換來的是后方一聲“……蠢貨……”和肩頭加重的煞氣,就算他已運起十二分心法功力,還是一身大汗淋漓,也就堪堪能站立原地不倒。
“……內功不錯……技止于此矣?再不出手……唯死而已!”又是這斷斷續(xù)續(xù)說到三言兩語,可字里行間處處能見霸道傲氣。林欠心中混亂已極,猜不透這老東西到底是讓自己出手還是不出手……自己就像被獵手戲耍的獵物一般,身不由己。若橫豎皆是一死,他林爺怎能任憑欺負,不如殺他個昏天黑地……
這一想既已明,心中再無猶疑,準備躬身翻入房內,再做打算時,不知怎么對方的氣勢明顯弱了三分。這一下變化,林欠也不敢動作了,依舊呆立原地……
幾息時間過去后,林欠才發(fā)現,原來是有一串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傳來,好似正往下房這處。一邊好奇誰于此時前來,另一邊則不得不佩服身后這人功力,輕松壓制自己同時,對周遭如此細微的動靜也能比自己先察覺。
下一刻,一道身影從院墻轉角將要步出,林欠渾身一輕,知道對方收了力,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這就要往屋內縱身遁去,卻聽身后傳來一陣聲響。下意識回頭一望,正見其中一男子吼道:“你……你是……”話音未完,魔氣黑影已來到身前,身法不似人間所有。再見寒芒一掠,手中利劍已精準無比的劃破了來人的咽喉,劍鋒上卻未沾染一絲血跡。
逃!真正直面對方手段后,林欠的求生之欲告知他一步也不能停留,可偏偏好奇定睛一看,看見用手想要按住脖頸噴灑而出的血液,最終無力靠墻慢慢倒下之人,正是半個時辰前還在說話的管德浩。吃驚之余,黑影已轉身向自己沖了過來,不能再有片刻猶豫,一把關上房門,鼓足內勁大叫道:“殺人啦,快來人??!”他這一聲自是用足氣力,比之之前孫孝哲吼聲傳得更遠。這接連不斷的聲響,自然驚醒了周圍的人,其他房內已有了動靜??蛇@種種意外一絲也不能阻止黑影的步伐,那門如紙屑般瞬間就被利刃劃破,“砰”的一聲碎散開來。
黑影沖入房內,這邊林欠絲毫不敢清閑怠慢,鼓勁甩出房內觸手可及的所有家具,再從另一窗戶掠出。而這人劍法實在了得,幾道寒芒掠過,輕描淡寫地擋下急速飛向自己的桌椅,未有一塊木屑近身。后見林欠又出了屋子,暗道一聲“……臭小子……”連忙駕起奇異輕功,閃身門外,就看一道身影向著院子北面翻墻逃去,身法非尋??杀?,嘴角一彎,立馬追了上去。
兩人你追我趕,一路穿廊過室,再加上林欠邊跑邊喊,雖說輕功急速下他已難以運氣他用,但光憑這嗓音叫聲一傳十、十傳百,也早已弄得鄭家今夜雞犬不寧。周圍燭光漸起,打著燈籠巡守的外門弟子不斷增多,倒是想要出手阻截下二人,可奈何步法難以跟上,只能繼續(xù)加派人手追擊。
手邊沒了桌椅擺設,林欠只能不斷射出隨身暗器,阻止對方追上自己。原本以為憑自己這暗器手法,再加上夜晚之利,能夠阻止對方片刻,可雙方境界差距太大,暗器紛紛被精準的劍鋒蕩開,兩人距離一點沒有拉開,反而不斷縮短。
從下房跑至內院,只用了一刻功夫,不同在于林欠全速之下,甚是疲累,黑影卻還是神態(tài)自若,步步緊逼。眼看已到內院大門,二人前后分別停了下來,卻都不再跑動了,林欠更是一口氣呼出,癱坐地上,大叫一聲:“我……我跑不動了!”自顧自地喘息休息起來。
黑影見他這番模樣,暗罵道:“……狡猾小鬼……”可手下并未有進一步動作,只因內院正門前,已有一眾人等在了那里。若只是尋常弟子,根本不必在乎,隨意打殺過去就行,但在那屋檐頂上,左右還立有兩人,如一對刀劍交相輝映,止不住地散開了宗師氣勢,想要震懾自己,來人身份除了兩位家主自是不作他想。
如此強烈的氣勢,林欠也知道自己謀劃對了,引出金刀鐵劍才能擋住來者。
緊接著“聲淚俱下”地做起戲來,連忙對著兩位家主高聲叫道:“弟子……弟子鄭家外門管事房下林欠,見過兩位家主,這賊人……殺了管師兄,被弟子撞見……還想結果了弟子性命……請兩位家主救我!為管師兄報仇!”
老管平素在府內吃得開,與眾人還是頗有感情,聞聽他竟在鄭家被殺,這簡直是奇恥大辱,紛紛呼喝著要報仇雪恨。鄭青平性直,直接出言喝道:“兀那賊子,竟敢深夜來犯我鄭家,做此殺人勾當!可敢報上腕來?”
黑衣劍客冷笑一聲,面對兩位宗師也毫不動搖,依舊用著他那獨特的語氣語調回話道:“未入上境……不夠資格……問我名號!”
“呸!”鄭青平聽對方如此小覷他兩兄弟,也不再言語,拔出隨身寶劍,遙指向下,以漫天森寒劍氣鎖死對方逃跑路線。
若白天還只是小打小鬧,今次鐵劍堂主是真動了肝火,勢要壓倒對方。多年未曾全力用武的他雖是氣惱,但非無謀,知曉眼前這人面對敵人所展現出的定力境界,應該不在自己之下,縱身躍下,劍花飛舞,凝神施展《寒鐵劍法》中“長夜凌寒”一式。
此招于此時此刻,借時借勢使出,威力比尋常使來還強了兩分,且全針對對手站位變化,可說是鄭青平的劍術境界已然爐火純青??扇绱苏蟹?,也得不到黑衣劍客一句稱贊,只吐出“尚可”二字,便以肉眼難辨的出手速度,挺劍疾刺向“長夜凌寒”劍招變化的中心。
鄭青平見此,面色一凝,暗暗咂舌對手之了得,一眼便看出自己招數的虛實變化,絕不可硬接來勢……立馬換招,收了變化,先蕩開對方直刺劍勁,轉手聚力,有心也加重勁道,再使出“一曝十寒”的點刺招數,配合冰寒劍氣射出,甚是駭人,幾已達至同時攻向對手多路要害。
就算如此,這黑衣劍客依舊破得自如,長劍一挽,同樣送出幾道劍氣,一舉打開局面,接著欺上前來,反手便是舞劍橫削中路。一攻一守間,讓二家主無功而返,換成守勢,以一招“心寒志銷”全力擋住對方快劍攻勢。
場中劍光繚亂,境界稍有不足也跟不上,真真看花了一眾弟子的眼。上品高手的對局平日已是罕見,這宗師間的較量尋常人一生也未必能遇,皆已目瞪口呆。林欠也不再癱坐地上,立馬起身凝神觀看,不敢錯漏任何一步。
而此時在場唯一能入局者,也就鄭風生一人。只見下方已瞬間交手十合,金刀堂主看似居高觀戰(zhàn),穩(wěn)如泰山,卻也內心嘀咕著:“哪來的這等絕世用劍高手……先前真是小看了這廝,若真生死相搏,二弟撐五十回難矣……不能再折了鄭家的顏面?!?p> 一念至此,鄭風生倒也“禮數”作全,先開口說道:“高人劍法高絕,鄭某人佩服之至,特此聯手領教了!”右手拔出“金雕淬羽刀”,左手將刀鞘灌勁擲向黑影身后,逼對手撤招。緊接著裹挾刀氣金風,飛身撲下,使出家傳刀法里一式“望風披靡”攻向對方一側。
鄭青平壓力一弱,便心有靈犀配合兄長搶攻另一側弱處。二者配合拼殺多年,自是比一般武者兩兩相加更見效果,化為刀鋒劍光齊齊殺來。此等勢頭,黑衣劍客也不得不認真對待一二,使出了更為邪異詭譎的身法劍術,穿梭于刀劍夾擊之間。三人化境氣勢達到巔峰,陡生怪異,局外人看來,就如同驟風暴雪匯聚一處,合力對抗一團兇煞至極的邪劍魔氣。外泄的真氣力道逼得一干人等連連后退,外加刺耳亂響的兵器碰撞聲,皆感五臟六腑翻騰,雙耳將裂,胸中欲嘔。
好似過了許久,又似只有十來招左右時光過去,這時方見三人同時分開,解了氣機對抗。眾人忙睜大雙眼看著場中勝負,仔細瞧去,兩位家主雖沒見傷,但面如黃紙,身上衣物都有多處破損,鄭青平更是右手護腕已碎,手臂止不住微微顫抖,顯然吃了暗虧。黑衣劍客那方情況依舊如前,看不出深淺來,只是撫摸了一下手中長劍,似在出神,接著略帶輕蔑地盯了一會兒金刀鐵劍二人后,再有意無意瞟了林欠的方位一下,就縱起了詭異身法向著院外遁去。
鄭家眾弟子還想著追趕上去,鄭風生忙開口阻止道:“勿要追趕!此人……功力高絕,爾等上去也是送死……今夜先散了,德浩的遺體先找人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再來處理……加派弟子巡邏,有消息速報與我!”
大家抱拳躬身,回應稱“諾”,目送著大家主扶著族弟回內院去了。林欠也不再停留,不知道是后怕還是歉疚,他并未第一時間回到下房,而是選擇藏身于演武場。待半個時辰過去,才再次返回安身小屋。臨近房中的弟子多數已巡夜去了,面對靜謐又疲累至極的一夜,林欠再無心收拾那一地破碎和雜亂如麻的心情,只想放松身子,很快便翻身躺下,合衣睡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