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巧識微明觀
雜行的小仆反應倒是迅捷,見李晟以眼示意,立馬心領神會,收斂心緒,走向門口問道:“張爺?哪位張爺?我家還在忙著預備整理……若客官想要光顧,煩請稍歇一腳,等著開市……”
“放你的狗屁!幽州城內誰人不知只有一個張爺、張武侯長!老子忙著查案,公事要緊,哪還用等開市!快開門來!”張百忍在各坊之間跑了一大早,半分線索沒有查到,之前在上官面前稟報案情時折了面子,早已心中有了郁結之氣,也怪不得此時脾氣暴躁了些。
李晟這時已做完了指示,著人四下散去,應了一聲才上前來。再回頭看了眼身后,林欠早已于悄不可察的時機下,無聲無息地遁入內堂去。全部妥當后,這才讓小仆卸了門板,開了正門。只一眼就看清雙手叉腰,面有難色的張武侯長,于是堆上了和氣的笑臉,抱拳話道:“武侯長,何事如此動怒,快請進來吃口茶水,讓兄弟先謝過前日之事,歇息片刻再慢慢辦公。”
張百忍一點不客氣,上前拉過李晟的手腕,將隨行的兩名武侯留在了屋外等候,自己則領頭邁進了屋內,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回話:“弟知兄繁忙,如非有要事,也不用來此叨擾……”這番語氣動作何止客氣了兩三分,待二人進入了柜內后,張武侯長又小聲“賠笑”道:“這幾日城中不穩(wěn)、怪事頻發(fā)……昨夜燕都坊又發(fā)大火,兄弟勞碌一夜至天明,也沒查得什么名目,特來向將軍請教一二……”
“武侯長之前助我‘王福雜行’脫困,今日登門求教,按理來說,李某人義不容辭……可張兄應該知曉規(guī)矩,我凈武衛(wèi)此次秘密查證,本已被幽州武林同道盯上,現(xiàn)如今實不好出手相助……恐讓武侯長白走一趟了。”李晟主動敬了杯水,面露抱歉之色,認真解釋起原因來。
“李將軍誤會……下官這等‘流外官’何德何能,怎敢驅使將軍做事。”張百忍忙抱拳拜道,“只是下官本事平平,若說對付些尋常匪盜還行,可這種無頭懸案,小人就為難了……方才刺史嚴令,限下官三日查清縱火案,否則革職查辦……可憐小人家中老母妻子,無人供養(yǎng)?。 闭f到此處,竟有些聲淚俱下起來,讓人惻隱心起。
“這……須待本將軍仔細想想?!彪m說對方如此狀貌,多半是有些虛頭胡腦的,李晟卻有些心軟了下來,但此時豈可因小誤大,故而未繼續(xù)說下去。
“不用將軍參與此事,只需借用些許人手,透露點兒消息便可……”頓了一會兒,見李晟還是猶豫不決,張百忍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道:“還有一事兒,小人也可效勞……將軍這‘雜行生意’若要開得長久,光靠官府只能理會得了大處,卻也禁不住那黑白兩道,隔三差五地來攪擾吧……當中的關竅,自是這一方道上的地頭說話……當然,比起盧家,還是直接與鄭家打通關系更為方便,也為將軍之后大計行事助力……”
看了看李晟頗為意動的眼神,張百忍知情識趣,知道是時候以猛藥攻之了,這便全力勸道:“那鄭家死了外門管事,本想做個法事,奈何再遇幾番變故,又折損了弟子……這到了今日還沒收拾完事兒。此事雖和將軍無關……若此時將軍主動上門拜訪示好,并出資為其打點安排妥當,相信當著幽州綠林同道,亦可得這個面子?!?p> “可李某初來此地,不識得門路,這一時半會兒又去哪里尋得那道士和尚這等出家人士來?或是……直去那城中的憫忠寺中尋人安排?”
“萬不能如此,那憫忠寺乃是太宗下詔修建,以慰開業(yè)建國之忠良,憫緬烈士。若只是一場過得去的法事,倒不用麻煩,小人在這方地界大小還算是個人物,且有些路子,可立馬著人安排……”張百忍一看有門,便殷勤舉薦起來,提出找自己熟識的城西‘微明觀’觀主來主持便可。
李晟又考慮一刻,才抱拳應道“既如此……便有勞武侯長親往這一路了。查縱火案一事,李某自當派手下探聽消息,從旁協(xié)助一二?!?p> “那趕早不如趕巧,請將軍現(xiàn)下便隨小人前去安排,怎樣?”待得到李晟同意后,張百忍先退出了店去,將兩名手下派了差事遣開。李晟則借口到了內里,見到藏身于暗處的林欠,說明了現(xiàn)在的情形。
“大哥此法可行。若能和鄭家和解,自是好事……想不到那張胖子平日滑頭得很,臨到要時,還真能出一兩個主意來……”林欠玩笑了幾句,便又說道:“既如此,小弟愿同行前往,一來探清鄭家現(xiàn)況,二來……也拜祭一下已故之人。”
“為兄自是想成全你一片心意,可兄弟你此時出去,豈不是成為眾矢之的?不僅難逃追殺,也會連累雜行眾人?!?p> “哈哈,師兄自是放心,這個倒不是難事兒?!闭f罷,從一旁的雜貨中,迅速翻出了面銅鏡對照起來,再從懷中拿出一塊黃褐色的軟皮出來,背過身去,將其套在面上。這下修修補補整理了小半晌,方才轉過身來問道:“李大哥,快看看師弟的手藝如何?”
此時李晟一張嘴合不到一處,神色一驚,不知如何回答。只因對面熟悉的師弟已然改頭換面,本來年輕的臉容明顯多了幾道歲月痕跡,黃黑面色,顴骨外擴,長得頗有點兒賊眉鼠眼的味兒,哪還有之前雙眼有神,雙十上下的青年模樣。這番手藝,不細加辨認,根本看不出破綻來,未曾見過凈武衛(wèi)中誰有如此精妙的易容之術,也不怪李晟心下驚異。
正想問詢一二,以解好奇之心,此時張百忍在門外催促喊道:“掌柜的,抓緊些的,快快安排好上等貨物,正事兒要緊!”也難為他礙于對方上官身份,不敢過度催促。
李晟聞言,正了正精神,趕忙招呼手下備好禮物騾車出行,再命林欠扮作夫役,肩擔了物什裝車,跟著出了坊市大門,朝微明觀方向趕去……
這一路趕上正午行人密集,再算上那頭有些年紀的老騾子確實行得慢了些,近個把時辰過去,才來到這一路上張武侯長口中一直談論的城西道觀所在之處。
道門天、地、人三宗門人,修道悟境之路,多為入、出兩支。出世之法則又多方外修行之士,如上清、天師、茅山、玉虛等宗派;入世修行的代表以樓觀一脈最尊,甚至位及權貴,可上動天聽。無論哪一支修道,皆殊途同歸,終以修成道祖太清無為道果為上,可奇就奇在這微明觀,位于城西顯忠坊間,既不似仙家福地,亦不像高閣錦樓;外不見香火鼎盛,卻人來人往,觀外坊中的街道攤鋪里商品滿目,如幽州市集般熱鬧,若非匾額上刻著“微明觀”三字,還以為入錯了地方。
門外有兩名作平冠黃帔、淺灰褐衣打扮的小道士,應是負責看門知客的,正閑坐于不遠處一棵老槐樹下淡扯閑聊。二人一見騾車停于觀外,馬上迎上前來,笑臉問道:“各位客官快請進來,敢問是歇腳還是置貨?若有需求,敝觀皆可服務?!闭f罷便開始幫忙卸下騾車上的貨物,將三人請入觀中。
“倆小子新來的吧,認不得你張爺?今日不做其他買賣,找你本家爺爺有要事相商,快去通報武侯長到訪!”
小道士這才仔細見他面容打扮,看清了身份,馬上躬身拜道:“請武侯長恕罪。久未往來,小道眼拙這才沒及時認出您來。請先隨小道去客堂暫歇,等小道上報觀主,且稍坐片刻?!?p> 一行人至偏殿客堂坐下后,領路的小道士便自行離去了。林欠立于二人身后,裝成仆人隨侍待命,正聽著李晟問道:“張兄,李某有事相詢,方才見你對此地頗為熟悉,應該不止是一般生意往來吧?”
張百忍聽后,不禁笑道:“果真瞞不住將……咳咳、李兄……這微明觀觀主,正是在下遠房族叔,道號微明子,自小入道出家。經(jīng)道舉、得文牒,出師后云游四海數(shù)年,頗有些名號,才于此處置觀,創(chuàng)幽州微明派一脈?!?p> “既是出家之士……那又為何這道觀內外不像求吉問卜之處……反倒更似是我雜行一般的生意場?”林欠聽著李晟如是問到,心中也同有疑惑。道觀布施生意在大唐各地也不算稀奇,卻也沒這般十足的市井煙火氣息,全看不出仙家方外修道之影。
“李兄也應知曉,只因我族叔初任觀主,且此觀坐落城中坊巷間,就算觀小派微也有上座、監(jiān)齋等要供養(yǎng),哪怕州府給戶扶持,光靠那香客也是勉強維持……做這些小本生意,與人與己都是方便……想來李兄也不會不識變通吧?!苯?jīng)過張百忍這番解釋,二人倒是心下明了了,之間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有一位道人入內回報道觀主現(xiàn)在正在內堂會客,商談要事,不便出來相見。
“可知觀主所見何人?”張百忍這邊茶已吃了兩道了,心中有些不耐,故而出口向前來報訊的道士問到。
“這……武侯長應知曉,觀中規(guī)矩,不可隨意透露香客身份來歷……若讓監(jiān)齋知曉了,那小道免不了要受重罰……”
“去你的!老子讓你說,怕什么?我這武侯長是擺設嗎?快快說來,本官還有要事兒,誤了你擔待不起!”張百忍一拍案幾,驟然喝問,正嚇了這道人一跳。
“……稟武侯長……是……是吉侍御史正在里面上香問卜……觀主已交代外人不得打擾?!钡廊送掏掏峦峦乱魂嚭螅艑⑹虑檎f明。
“吉侍御史……不知是哪位上官到此……看來來得不巧,要李兄還需多侯一時?!贝查_了道士后,張百忍才抱拳道出歉意,畢竟自己許諾辦事,現(xiàn)在卻不見結果,這再油滑也有些掛不住臉面。
“無妨,稍許時間李某還是等得起,張兄不必掛懷,只是……”說到此處,話音漸低,似是想到了什么重要之處,“朝中侍御史雖不少,但吉姓的……莫非……莫非是吉溫那廝!”
張百忍聞言,心中大驚,就算是自己這流外小官也聽聞過“羅鉗吉網(wǎng)”之兇名。那吉溫為從六品侍御史,李晟居然不敬上官,蔑稱其人,雖背后原因實在是耐人尋味,可立馬出于好意提醒道:“李將軍,小心隔墻有耳,莫要如此稱呼上官……免被有心之人惡意傳言。”說罷還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門窗外,再回眼瞟了幾下李晟身后的林欠。
“武侯長提醒的是……自家兄弟,李某還是放心的?!苯又鴮α智肥疽饬艘谎郏蕉^來,交代道:“有勞師弟暫且回避一下,等會兒趁機去四下轉轉,打聽一下虛實……若能探一下那吉侍御史的底更好?!?p> “小人得令?!绷智愤\氣變聲,裝作粗聲粗氣的低沉嗓音應答后,便躬身拜退,出了門去。雖說不用待在房內拘謹呆立,可要他去內院探聽那什么朝廷官員的消息,也想來不是輕松容易的事情,因此正心內糾結,該往哪處地方去,才能少惹事端,打發(fā)時間。這一愣神,不覺走出了前殿,見上香禱告之人鮮有,反倒是外面攤販甚是鬧熱,年輕人心性比較好玩,也自是左顧右盼起來。
看著滿目的琳瑯物件,林欠正在興頭上,心里歡喜,但不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周身的男子都像是受了什么魔怔,眼睛都忍不住地不時向一個地方瞟去。待他看去,原是不遠處兩位女子剛下了牛車,正好向著道觀而來。幾名家丁排開道路后,驅前領路之人,頭梳雙垂髻,身穿淡紫翻領袍,作丫鬟婢子打扮樣式,算是個清秀的丫頭,但還不至于讓人目光流連不返;而后面一道身影,頭戴白絨胡帽,身著素白交領長袍,一襲小衿窄袖正好襯托其身姿高挑出眾,再看其面容如脂似玉,原是一位熟識之人,以其容貌怪不得引得一眾行人連連駐足、顧首望向,連林欠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