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把書房徹徹底底收拾了一遍,以前研究紅樓的成果、參考文獻、還有阿古帶過來的那堆古籍,原先在書房里散落得滿地都是,現(xiàn)在該裝箱子的裝箱子,該賣掉的賣掉,準備就此翻篇,轉(zhuǎn)向其他領(lǐng)域的研究。一方面,覺得這些文獻也不是我一個人能糾結(jié)得完的事了,我已經(jīng)委托了學(xué)院招標出版公司,把這些古籍影印本出版出來,也就完成了傳承的義務(wù),可以將之束之高閣了;另一方面看到這些東西,不免會想到阿古姐姐的遭遇,睹物傷情,不知道阿古成天看到會怎么想,以前明明沒有在意過的他的想法,現(xiàn)在卻不由自主地開始小心翼翼起來。
——總之,這些東西不打算再擺放在外面了。
在收拾古書時,那封托孤信從書里掉了出來。我猶豫了一下,拾起來展開信,又確認了一次——明明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在謄抄的時候,落款確實是“八三年嘉月”,為什么孔二叔說二爺爺是七四年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等拿了放大鏡仔細一看,才恍然大悟:原來,落款的日期十分貼近信紙邊緣,那里已經(jīng)孔孔洞洞地被蛀出了許多細小的缺口,對著光一看,星星點點,字跡有所缺失。筆畫多的字尚且還可以根據(jù)形狀看出那是什么字,筆畫少的字則連形狀都看不出,尤其是“七”字,乍一看過去,只剩下了一橫的兩頭,馬虎的我就將其看成了草書的“八”字,其實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還是能隱約看出那是個“七”字的。這樣看來,信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寫的,孔二爺爺七四年去把孩子接回來,確實是很合理的。
可是阿古姐姐的爺爺給遠方的戰(zhàn)友托孤,說明他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親友,那是什么樣的境地啊。念及此,不免黯然。
我嘆了口氣,一面責(zé)怪自己當(dāng)年看材料的粗心大意,一面折好信,小心翼翼放入一個新信封里,和那些古書一起,畢恭畢敬雙手放進箱子。這樣看來,陶罐字樣上的那個“姚青羽”其實是阿古姐姐的名字,還好我沒有一時沖動地去多問什么,要不然烏龍更大,簡直沒法面對阿古。
果然是書香世家,連名字都起得那么好聽,青羽……我細細咂摸著這個名字……跟玄鳥相呼應(yīng)呢。先前阿古跟我說過的那些故事,都是他姐姐告訴他的,我忽然覺得,沒準在他姐姐身上,還有更多的故事,可惜現(xiàn)在斯人已逝,講故事的人,再也不在了。
也許,阿古和他的姐姐命里原本就應(yīng)該是一人呢?纏纏繞繞的命運,分不開的結(jié)。這個“姚青羽”說不定指代的并不是一個人呢。
想著,我不禁自嘲思緒廣闊無邊:真是想得太多,都不靠譜了。
然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心再去探究什么了,我必須要跟過去做個了結(jié)。而且經(jīng)歷了這些事,現(xiàn)在再跟我說什么奇怪的事情,我都見怪不怪了。
我已經(jīng)和阿古約定好,倆人都把過去清空,從現(xiàn)在開始生活,就當(dāng)是一同重新再活一次。
——失去了過去的生活,就算同時失去了一些美好,但也不會比背負著過去的混亂而前行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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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我們應(yīng)邀參加樓北云的婚禮。
新娘是本市人,我二叔對新兒媳婦十分滿意,從老家請了不少親戚過來,現(xiàn)場人聲鼎沸,道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
阿古與門口迎賓的樓北云道賀完畢先入場,我在后面幫忙招呼老家來的親戚。突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回頭一看,是個陌生的胖女人。
她指了指前面阿古的背影:“哎,那個男的是不是以前那個孔酒鬼的兒子???”
“?。俊蔽乙粫r沒反應(yīng)過來:這女人是誰?為什么問我這個?
“哎呀,看不出來他原來那么帥的啊。以前他總是進出我家,那時候邋邋遢遢,從來沒覺得他好看,早知道那時候就跟他處處……”
我皺皺眉,上下打量這個女人,一股酸氣從腳底蔓延上來,直沖鼻腔,說話也沒好氣起來:“你誰呀你?他為什么總進出你家?”
“哦。”胖女人笑道,“我是樓小全媳婦,娘家姓楊,旁邊村的,前幾個月才嫁過來。記得以前有段時間孔酒鬼總來找我爸喝酒,看到我還動手動腳,可討厭了。半夜喝醉了還賴在我家不走,然后每次都是那個男的過來背他爸回去的。那時候不懂事,覺得他也挺討厭,沒想到他打扮一下那么一表人才的?!?p> “……”
“哎,我跟你說啊。”她湊近我,壓低聲音,一股八卦大媽的氣息撲面而來,“有一次他半夜從我家背走他爸,然后孔酒鬼就再也沒來過,聽說醉死了是嗎?”
我心里不覺“咯噔”一下,反感、違和感、不適感紛紛涌上來,讓我十分反胃:“你在人家婚禮上胡說八道什么呢?嚼這種舌根有意思嗎?我最痛恨成天嘰嘰歪歪生事造謠了,我知道樓小全脾氣,你再口無遮攔小心回去讓他撕了你的嘴!”
她嚇了一跳,悻悻地斜眼看著我,嘴里小聲啯啯噥噥:“不說不就行了嗎,兇什么兇。我又沒有亂說,孔酒鬼每次去我家喝酒,就從來沒有一次自己走著回去過。跟我兇什么,說得自己認識那個男的一樣?!?p> 我冷笑一聲:“他是我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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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位置坐下后,我心亂如麻,沒有心思再去欣賞新人,也無心品味宴席,滿腦子都是先前跟我爸爸喝酒聊天那個晚上,我毫無厘頭問出的那個問題:“……從哪掉下去的?”
——這確實是那時候我在喝醉的情況下,下意識問出的問題,但我相信這也是最精準的直覺。剛才那女人說阿古的爸爸每次喝醉后,都是阿古背他回去的,他從來沒有自己走著回去過??墒牵覀儍杉译x村口很近,如果阿古背著他爸爸從鄰村經(jīng)過唯一的村口直接回家的話,根本就不會經(jīng)過河邊!
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不知不覺,我又望了鄰桌那個胖女人幾眼?;剡^臉來,忽然發(fā)覺哥哥神色嚴峻地盯著我,表情冷若冰霜,眼神里略帶責(zé)備和威脅。再次看到哥哥出現(xiàn)這樣的表情,我非常害怕,簡直怕得牙根打顫。想到上次喝醉時隱約聽到媽媽說的事情,還有哥哥一口咬定他造謠是為了幫阿古追我時那臉色,我不由得全身冰涼,不住地發(fā)抖。爸爸說爺爺去世后,哥哥就時常打電話給阿古,我也多次見到他們倆一塊抽煙聊天,到底是在說什么呢?
腦子里“嗡嗡”地響,不覺中,耳邊好像浮現(xiàn)出那天晚上媽媽在浴室?guī)臀仪逑磿r說的關(guān)于爺爺?shù)氖?。不知為什么,?dāng)時朦朦朧朧的好像什么都沒聽見,現(xiàn)在記憶深處卻突然跳出一些內(nèi)容來:“其實也不怪你哥多想,發(fā)現(xiàn)你爺爺去世的頭天晚上,你爺爺和姓孔的喝酒時確實吵了一架,差點打起來,要不是我拉著你爸,他要拿棍子沖過去給你爺爺救場呢。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們在隔壁屋就隱隱約約聽他們聊了什么家產(chǎn)、古董之類的話,還說到他家那姑娘,兩人就吵起來了,吵得很厲害。最后不歡而散,那姓孔的罵罵咧咧回去了,罵得十分難聽,說你爺爺是小偷、強盜、騙子什么,還揚言要弄死你爺爺……這事不光我們家,周圍好幾家都過來圍觀,親眼看到了。你們回來參加葬禮時,你哥還仔仔細細去問過村里那些人的?!阏f也是奇怪,你爺爺經(jīng)常在山上找草藥,對地形再熟悉不過,怎么偏偏那天就……”
我越想越憋悶,胃里的東西一陣陣往上涌。
新人敬酒環(huán)節(jié)過后,婚禮氣氛達到高潮,整個大堂充斥著歡聲笑語,喜氣直把天花板都要掀起來。哥哥拿著酒杯四處招呼親戚,經(jīng)過我身邊時,俯身在我耳邊低聲說:“不管那姓楊的女人跟你說了什么,這種假語村言都不用當(dāng)真,我能保證這種話她不會說第二次。如果你真的愛阿古,就什么也不要問、什么也不要想,無條件相信他對你的心意就行了。否則,你信不信以后的日子再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過?”說著,他舉酒朝著新人大喊,“祝你們幸福!”不知道他到底是喊給新人聽的,還是在喊給我聽。
聽了哥哥這番話,我心里更加忐忑,握著筷子的手不住地顫抖。我抬頭看看身邊的阿古,正撞上他溫柔的眼神。我不敢看,也不敢說,更不敢多想:是啊,只要阿古能天天在我身邊,我還瞎想什么呢?只有這次……唯獨這次,我不愿探究,不敢再探究,也根本沒有必要再探究。別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但我唯獨明白我愛他,他為我做了那么多,我必須要為了他豁出去。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平靜地過日子,就足夠了,還有別的什么事情,那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而且,現(xiàn)在擺在面前的,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婚宴結(jié)束后,我找到停車場里聊天的阿古和哥哥。
“那邊結(jié)束了嗎?”阿古看到我,一把攬過去,關(guān)切地問,“剛才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又沒怎么吃東西,是不舒服嗎?”
我挽住他手臂,輕輕靠在他肩膀上:“是啊……我懷孕了。還有,孩子的名字也想好了哦……叫‘青羽’怎樣?!?p> ********************
后來我爸媽從鄉(xiāng)下過來照顧月子的時候,無意中提到樓小全準備續(xù)弦的事。我看看阿古,又看了看帶父母過來的哥哥,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也什么都沒有問。
——假瘋逢真魔,萬劫已不復(fù)。
糸色斷
你的心里,有更深的海。——本卷完結(jié)于2020.3.26 其實這篇《玄鳥墓》原本就是個雞肋,故事本來在上一篇的《家產(chǎn)詩》就可以完結(jié)的。卻總覺得還有些坑沒填完,莫名想寫,本想搞出一個大探險來,結(jié)果還是自不量力,時間、精力都不夠用了,文筆、架構(gòu)也大不如前,最后只能弄出個懸念,卻再也不敢寫下去。也沒那么多空余時間去琢磨還有哪些坑沒填完,實際上……還是寫不下去了吧,再寫就不是言情小說了,而是什么……小斷也不知道。不過我很清楚,童話里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要是再深究下去的話,路也只有兩條:一條是公主在日?,嵤轮凶兂闪税l(fā)毒iphone的惡毒老皇后;一條是王子終于暴露了他的變態(tài)。細思極恐、細思極恐啊。所以,絮絮叨叨又寫了許久,最后這個懸念寫明不寫明,也就留下來讓大家細思吧,小斷是終于可以解脫了。故事時間線完結(jié)在2015年中,真的沒有下一卷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