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谷縣金佛寺院墻外有一排槐樹，時至初春槐樹花開，不少游人流連于槐樹之下。
張華故地重游很是感慨，看到滿眼的槐樹花有感而發(fā)，聯(lián)想到了一首詩詞，于是嘴中喃喃吟道。“自從身屬富人侯，蟬躁槐花已四秋。今日一鏡新白發(fā)，懶騎官馬到幽州?！?p> 這首詩詞源于唐代的竇鞏，他四十五歲時中舉人，年近五十的竇鞏雖然當了官，但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宏圖遠志。張華今年才不到二十歲，留學日本六年，如今學滿歸國躊躇滿志。與四十多歲才中進士的竇鞏相比，自然是多了年輕人的激情與滿腔的抱負。他很感謝上天讓他生在這個時勢造英雄、英雄亦時勢的時代。他也很感謝他那個有錢的老爹。
此時，另一個聲音響起，也是竇鞏的詩句，只不過不太應景。
“黃金贖得免刀痕，聞道禽魚亦感恩。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p> 這首《放魚詩》也是竇鞏所作，張華年幼時在學堂里學過。他聞聲望去，只見吟這首《放魚詩》的人是個年輕道士。道士頭上挽著發(fā)髻身穿灰色道袍，肩上搭著個褡褳，身后還背著一柄寶劍。再看道士容貌劍眉朗目鼻直口正，眉宇間似曾相識，卻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王衍見張華一言不發(fā)地打量自己，微微一笑。心中思量，“緣法如此，不可強求?！毕氲竭@里轉身就要離去。
張華卻一把拽住道士的衣袖笑道。“王祖梅！”
王衍也笑道。“想不到你張寶山還記得我王祖梅?！?p> 張華一指路旁的一家酒樓說道。“小時候逃學你少說也替我挨了百十下手板，我怎么會忘！走，今天讓你吃回來。”
酒樓的伙計看到來了兩位客人，拿眼一掃兩人的服飾，馬上陪出笑臉將二人領到了樓上雅間。
張華坐好后從褲兜里拿出一枚站洋放在桌上說道。
“上好酒席一桌，余下的賞?！?p> 伙計一看是大英帝國發(fā)行的銀元，臉上笑容更燦，殷勤地收好銀元大聲道?！岸茄砰g上好酒席一桌，謝謝大爺賞。”
酒樓里的賞錢是要所有伙計平分的，雅間的伙計這么一喊，隨即酒樓里所有的伙計都齊聲道?！爸x謝大爺賞?！?p> 王衍道“寶山啊，聽說現(xiàn)今處處都缺錢，可唯獨你寶山還是‘寶山’?！?p> 張華笑道?！白婷沸植灰υ捨遥乙迅牧嗣?，叫做張華。再說這身外物哪及你我的兄弟情誼，你這裝扮也是方外之人，不好拿黃白說事兒?！?p> 王衍打了個稽首說道?！盁o量天尊。出家人不愛財，越多越好?！?p>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張華問王衍，“祖梅兄，你……你是真道士？記得有一次咱們一起去偷吃供尖，你被慧能和尚抓住，如果不是慧廣勸解，你怕是要被慧能一番羞辱。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你當時就恨恨說長大后一定要找個專門打和尚的活計。你該不會是……？”
王衍笑道?！邦B童戲言，想不到你還記得。做不得數(shù)，做不得真。不過你倒是，難道不知道我家的事？”
張華說道?！澳翘煳冶桓赣H直接帶去直隸然后去了日本，我家也搬到了洪城。這才剛回國今天才到合谷，你家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衍苦笑，心想還真是運氣，要是當日這張寶山沒有被張福拉走，一定會與自己一起去河邊閑逛，到時你張家恐怕也躲不開那一刀。于是長嘆一聲將自己這幾年的事簡單講了一遍，只是沒有說老道的道觀就在梅山。
張華聽完沉默半晌，清時死刑都是要示眾的，他也偷著跑去看過幾次砍頭。但想起當年王衍的奶奶對他們兩個小淘氣甚是嬌縱溺愛，于是站起身來緩緩舉起酒杯說道?！澳氵@也算大難不死后福無限，只是…唉…?！闭f著轉身朝西跪下手腕一劃，將杯中酒灑在地上。
正在此時，門簾一掀伙計端著一盤清蒸魚進來，正好看見張華拿著空酒杯跪在地上，一愣之下隨即笑道?！扒逭趱庺~，您二位的菜齊了，請慢用?！闭f完轉身就走。
張華站起身叫住伙計?！盎镉?，問你個事情?！?p> 伙計答道?！翱蜖斈f?！?p> 張華走到窗戶邊望向窗外的金佛寺說道。“這金佛寺的香火還好吧？”
伙計答道?！盎乜蜖敚缃裥赂敿視r局好，這寺里的香火也越來越好。不像前幾年亂，金佛寺也跟著冷清?！?p> 張華望著窗外的寺院自言自語道?！斑@金佛寺也有百多年了吧?！?p> 伙計接口道?！翱蜖斈f的是，這金佛寺從大清國乾隆年間就有了?！?p> 張華轉過頭看向伙計笑道?！扒∧觊g？”
伙計陪笑道。“是啊，這金佛寺有金佛庇佑，長毛子，紅毛鬼，拳團都不能禍及。想來再旺盛百年也是可以的?！?p> 王衍問道。“這金佛寺真有金佛？”
伙計答道?！爱斎挥?，這金佛還顯露過神跡呢?！?p> 張華和王衍齊聲問道?！笆裁瓷褊E？”
伙計說道。
“回二位客爺，這金佛寺以前叫羅漢廟，廟里只有一兩個和尚。當年乾隆爺下江南有一次經過咱們合谷縣，看上了一名民女。那小娘子長得俊俏，乾隆爺一見之下便被迷了心竅。可當時乾隆爺?shù)暮髮m已經滿額了，什么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貴人娘娘，上千位的娘娘。于是乾隆爺就讓羅漢廟里和尚還了俗，將羅漢廟改作仙褔庵，讓那小娘子住了進來，方便他二人……”
王衍把臉一沉說道?！昂f，出家人清靜地，不要胡說八道?！?p> 伙計卻不怎么在意，向王衍作了個揖，“道爺，您也別發(fā)怒，這故事連金佛寺里的和尚都是這樣講。再說那武媚娘不也是在庵里待得不安份，后來嫁了皇帝又做了皇帝嗎？”
王衍斥道，“那豈是一回事？”
張華笑著沖王衍擺了擺手，對伙計說道。
“你接著說?！?p> “傳說乾隆爺九下江南都是為了這小娘子，后來小娘子后來誕下一子。本來皇家血脈是要進京的，可乾隆爺來來走走不曾在這里長住，那小娘子又是漢人，這孩子的身世說來就十分可疑。再到后來孩子大了些，那小娘子染病不治，本來留在庵里伺候小娘子的假姑子們也都散了，就剩下那孩童一人。好在庵里有自己的菜園，再加上街坊們周濟，那孩童也活了下來。待到嘉慶帝時，嘉慶爺知道了這件事，為了老爹乾隆爺?shù)念伱?，就派巴圖魯來我們合谷縣，要將遺孤子與仙褔庵一把火燒了。那巴圖魯是當時大清國第一的將軍，帶著御林軍沖進庵里，就見庵里佛光沖天，沒多久那將軍巴圖魯和御林軍從庵里跑了出來，話都沒說一句，直接跑回了京。后來那庵里除了遺孤子外多了一座金佛，嚇跑巴圖魯?shù)姆鸸饩褪菑倪@金佛身上發(fā)出來的。遺孤子感念金佛救命，就將仙褔庵改名為了金佛寺。別的不說，就沖金佛神跡，也值得您…您拜一拜不是。”伙計看了一眼王衍，硬生生地將“二位”兩字給咽了回去。
王衍一邊聽一邊撇嘴，張華笑著搖頭。兩人都是合谷縣土生土長的人，壓根就沒聽過這荒誕離奇的金佛寺傳說。
張華問道，“那這金佛寺里面真有金佛了。”
伙計撓撓頭，“不瞞二位，話是都這么說，可是到底有沒有金佛，小人也沒見過。可能是小人的福分不夠吧。”
伙計走后王衍說道。“你我小時候可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聞。”
張華說道?！斑@伙計說的話里亂七八糟，九下江南？太后娘娘？估計是西拼東湊聽來的。這種神怪故事我在日本也聽說了很多，都是當?shù)厝藶榱苏袛堄慰投抛鰜淼?。久而久之便無人去辨真假，也沒有人愿意去辨真假，故事越神奇也就越令人向往?！?p> 王衍點頭稱是，然后問道?！皩毶健氵@幾年在日本待的怎樣？又為什么改了名字？”
張華無奈笑道?！氨緛砻种皇谴?，在合谷山城也還不顯怎樣。但是到了日本后，被同學和教員叫這寶山土財般的名字卻很刺耳?！?p> 原來那幾年時局亂，張浩谷也算有些見識，就使錢走動給張華捐了個身份，連哄帶騙將兒子送去了日本留學，張浩谷一家也搬到了洪城。當時清廷在日本的留學生大部分都送去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張華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在陸軍士官學校學習了一年多后，他將原來的名字張寶山改成了張華，竟然還辦理了退學。然后以自考生的身份考入了東京警察學校。
張華簡單講訴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歷，然后嘆道?！斑@幾年的留學生活對我感觸非常大，真的是民強則國強、國強則民強。人民勤勉國家進步一時一刻不能懈怠，否則就會被欺辱就會挨打就會割地賠款?！?p> 王衍點點頭說道?！安诲e，可是你為什么從軍校退學，難道不應該學習領兵御敵的本領嗎？那警察學校又好在哪里？”
張華正色道?！靶赂悦駷橹黧w，講的是民主。民有政權，府有治權，治權即為法。法不嚴則綱不正，執(zhí)法者就是新府治權的支柱。新府政權屬于民，所以這執(zhí)法者也是民的支柱?！?p> 王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華繼續(xù)說道?！巴跹苄忠舱f，如今處處缺錢。確實新府初立百廢待興，大總統(tǒng)有言：“建設之首要在民生，新府當與人民協(xié)力?！庇行湃尾趴删\合作，唯警察是這府與民之間的信任基石。另外說句私心的話，留學日本的學生中大部分都在陸軍學院和法政大學，家族底蘊深厚而又有才華的大有人在，唯獨學習警務人少。年輕人眼高，我區(qū)區(qū)張華唯有雞口牛后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p> 王衍點點頭說道?！暗乐哉R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張華答道?！胺ú话①F，繩不繞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
王衍說的這句話出自孔子的《論語》。意思是用政令刑罰來約束百姓，百姓為了免于刑罰就會作出各種無羞恥心的事來，而如果用道德來約束百姓，百姓就會因為做了錯事而感到羞愧。這樣從主觀上就能有效地杜絕違法亂紀。
張華說的則源于戰(zhàn)國時期韓非的《韓非子》。意思是律法應該像木匠的墨繩一樣筆直不偏不倚，賞罰分明不論身份高低貴賤。
張華接著說道?！靶赂拿裰魇枪埠椭频?，人人都有同等民權，所以法治比德治更適合?！?p> 王衍不置可否，他只讀過道經古籍，對于新潮學說一概不知，于是端起酒杯說道?！巴鹾顚⑾鄬幱蟹N乎，你正值青壯，遠不是竇鞏可比，愿你大展宏圖。”
兩人對飲了幾杯，飯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王衍說道?！拔覀円踩ソ鸱鹚律现惆??！?p> 張華感到很好奇?！吧现Ч┫闶菓摰?，咱們小時候也沒少偷吃佛前供果。只是你是道士，不拜三清去拜佛祖，你家老君不會怪罪？”
王衍笑道?！暗兰抑v承負，既然偷吃人家供果，回來補上香火也是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