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書房,氣氛凝重得像是已經(jīng)腐爛的死水。
林氏目光如炬地注視著孟焱。
孟門主強撐著穩(wěn)坐如山,其實早就如坐針氈。
沉默,像是十面埋伏的刺客,虎視眈眈地等待著一擊斃命的時刻。
“這個……咳,”孟門主屈服于夫人的淫威,小心翼翼地試探:“孟孟跟傳兒的婚事,咱們之前也商量過,你當時不也同意了嗎?”
“那叫商量嗎?”
“不……叫嗎?”
“那就是當父母的暢想——也叫胡思亂想。孟孟若能嫁給傳兒,這對我們做父母的來講,自然是天大的樂事??墒莻鲀号c孟孟,自小兄妹情深,哪來半點男女之情?而且傳兒今年也二十五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可能也有自己中意的姑娘。你可問過他半句?突然就讓他娶孟孟?你究竟把傳兒當做什么?”
“傳兒,也沒反對——”
林氏冷笑:“你摸著你的良心說,傳兒是真沒反對,還是屈于你的淫威?”
孟門主碰了一鼻子灰,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就想孟孟嫁給傳兒!之所以一直沒給傳兒提親,不也是希望等孟孟長大后,他們倆能自然而然地兩情相悅嗎?可是孟孟那妮子,騎馬打架的竅開得挺早,那方面卻一點開竅的跡象都沒,不提點提點,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呢?!?p> “你也知道孟孟不開竅。傳兒比孟孟長十歲,又打小看著她長大,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待她與待由兒也并無不同,我勸你還是趁早掐了那株胡思亂想的嫩苗?!?p> 孟門主憤懣地看夫人一眼,抄起雙手,倒在椅背上:“反正孟孟去定魚梁了,我不能再失信于她了!”
林氏太陽穴突突地疼:“你這么慣著她!——你看她這些年哪有姑娘的樣?打架,逃學(xué),天天溜出去玩,讓她坐下來刺繡就使些小把戲,哪里有片刻消停?你去打聽打聽,哪個世家還記得我們上云有位未出閣的姑娘?都以為是個男孩呢!”
孟焱打心眼兒里覺得這樣的孟孟鮮活可愛,怎么寵愛都不夠,唯一的擔(dān)心就是那些來自毛頭小子的覬覦,所以巴不得她一直呆在上云哪兒都別去。
“那些個世家子弟,我還沒有一個瞧得上眼的呢?再說了,我家孟孟那份天資,收收心好好修煉,讓她做家主都綽綽有余。”
“又胡說八道!”林氏一掌拍在書桌上,震得筆架瑟瑟發(fā)抖:“且不說先祖立教這五百年來,從沒出現(xiàn)過女家主,你這孟氏家主之位,一直都是計劃傳給傳兒的,也是這樣培養(yǎng)他的,就憑你這上下嘴皮一吧嗒,傳兒這二十五年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嗎?你讓傳兒情何以堪?”
孟門主自知失言,急忙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林氏身旁:“夫人,我錯了,是我口不擇言。這家主之位絕對是傳兒的,我對天發(fā)誓!我就是想說,我們孟孟有天賦,收收心就是修煉的奇才。這傳兒的努力我們自然要重視,可是孟孟的天賦,我們也沒理由忽視不是?”
“我知道你又要說嫁人的事,你先聽我說,可好?你十六歲嫁給我的時候,還無法突破聽音這一階段,當時你肯定想象不到,今日你也能進入坐忘第二境。而你堂姐嫁人時,十八歲,已然結(jié)丹,如果她能一直在修煉之路上走下去,今日又該有何成就?你們倆就足以向世人證明,女修的修煉潛能是巨大的,卻一直刻意被世人忽略……”
“別急,聽我說。我們孟孟,七歲聽音、八歲通脈、十歲聚氣,這份成績,別說上云,就是世家百門中也無人能及,她有天賦,有潛能……”
“可她十歲聚氣之后,就一直停滯不前。說到天賦,能比過魚梁葉遠陽嗎?他可是十五歲就結(jié)丹。而且,沒有人會欣賞一個女人的天資。若今日由著孟孟修煉,等到將來,誰會娶一個段位比自己還高的夫人?難道要讓孟孟一輩子不出嫁嗎?”
“宛歌,我現(xiàn)在是一門之主,有身份、有地位,如果我的女兒都不能自在地修煉,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天賦,那么那些在社會底層的女修,豈不是更沒有機會?如果連我們都一板一眼地遵照世俗標準,強迫孟孟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待嫁女孩,這樣下去,我們的孫女、曾孫女、曾曾孫女……豈不是也一直如此?那女修豈不是永永遠遠都得不到公平的機會?你堂姐的悲劇,豈不是要世世代代重演下去?”
林宛歌默然半晌,抬起頭,半是戚哀半是不甘道:“可這個人,非得是我們的孟孟嗎?”
孟焱聳肩,緩緩一笑。
林宛歌便明白,這不由他們決定,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孟孟,雖然她極有可能完全不明白這個決定背后的意義。
雖然得到父親的允許,但母親始終愁云密布,孟歌為此消沉好幾日,生怕父親最后為討母親開心而出爾反爾。
整日提心吊膽,傳哥似乎還有意無意地躲著她,一把暗火直接將孟歌從郁悶燒成憤懣,學(xué)堂不去了、練功也擱下了,天天就在清川河邊放風(fēng)鳶。各式各樣的風(fēng)鳶,不管是大型的還是小巧的,都翻來覆去地放了一遍。
由哥嘲笑她使小性子,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孩。
孟歌自然不服氣,越琢磨越咽不下這口氣,第二天便別別扭扭地回學(xué)堂上課,回校場練功了,理所當然地被孟輕舟、孟靖午兩位先生重重懲罰了一番。
林氏找到孟歌房中時,她還在奮筆疾書,完成孟輕舟老夫子留給她的罰抄作業(yè)。這老夫子,每回犯錯都是罰抄,而且罰抄的量還成倍成倍地翻,一點都不考慮考慮這紙價,真是不當家就不管柴米油鹽貴,敗家至極、迂腐至極。
她留意到母親進屋,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母親好?!?p> 林氏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生疏,遞過一封信:“我去信與葉家主商量了一番,他答應(yīng)會照拂你。但是方便起見,修學(xué)期間,你需扮做男裝,切忌讓人發(fā)現(xiàn),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扮男裝這事兒,沒人比我更擅長?!泵细桦p手握住信,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差點喜極而泣。
林氏又氣又恨,可冰山未露出水面的全是心疼,她輕輕敲一下孟歌的額頭:“你要記住,這是你費力求來的機會,等到了魚梁,可要好好聽夫子講課,專心修煉!”
孟歌笑得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只顧“嗯嗯”點頭,也不知道她究竟聽進去多少。
時間飛快,轉(zhuǎn)眼孟歌、孟由、孟朝白等十名孟氏子弟就要出發(fā)前往魚梁。
魚梁素來主張苦修,門中除了雜務(wù)所必需的下人,就算門主也沒有小廝、侍女隨侍左右。他們這些前去修學(xué)的學(xué)子自然也要入鄉(xiāng)隨俗,孟亨與纖云便都留在了家中。
這十人中,孟由最年長也最沉穩(wěn),又是門主的二兒子,一路照顧的職責(zé)便不由分說地落在他肩上。更何況,今年還有孟歌這個不安分的,孟門主與林氏將他拉到一旁,千叮嚀萬囑咐,已經(jīng)過了出發(fā)的時辰,還是意猶未盡。
孟歌早就等得不耐煩,她穿一身深松綠緣月白邊的布衣,冰肌如雪,尚顯青澀的鵝蛋臉上濃眉黑眼,嘴被雕琢得恰到好處,兼具線條的美感與力量感,襯得她英姿勃發(fā),雖然只有十五歲,身條卻只比十九歲的孟由矮半頭,看上去倒真是一位俊俏的公子哥。她從馬上跳下來:“爹,娘,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p> 林氏氣得白她一眼:“你個小白眼兒狼!”
孟門主堪堪止住話頭,思來想去,還是取下右手大拇指上的犀牛角黑璋扳指:“這個你拿上,它陪爹大半輩子了,讓它陪著你,爹才能安心!”
扳指有些大,孟歌帶不上,從香囊里找出一根紅線,穿過扳指做成一條項鏈戴在脖子上,孟門主才放心,大手一揮,趕他們快走。
孟歌像離群的野馬,迫不及待地飛馳起來。
看得孟門主與林氏不約而同地嘆氣。
孟傳在一旁笑道:“孟孟還小,玩性大,過不了多久,就會想起父母的好來?!?p> 他牽著馬,也是一副出遠門的打扮。
孟門主仍是忍不住嘆道:“但愿吧。你也早點去早點回!三個孩子都走了,我們這碧云天還從未如此冷清過?!?p> “我不過是每年一次的游歷,一月左右便能回來?!?p> “反正都要走,你也快走吧!免得耽誤了行程。”林氏偷偷擦擦眼角,“雖然這句話你也該聽膩了,但還是萬事小心!”
“請母親放心?!睂γ鲜戏驄D深鞠一弓,孟傳也翻身上馬,輕踢馬肚,向孟歌她們離開的反方向疾馳而去。
孟門主與夫人悵然若失地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