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時間,照舊是打坐。夫子念了一篇長達三十二句的口訣,讓大家依照口訣打坐冥想。
盛輕旸花了一個時辰還是沒背下這口訣,他一邊記誦一邊跟揚鳴錚倒苦水:“去年背了一個二十四句的口訣,我竟天真地賭咒不會有比這更長的?!?p> 揚鳴錚嚴肅而沉痛道:“盛兄,我聽說常夫子還有一篇四十八句口訣?!?p> 盛輕旸皺出一張苦瓜臉,忿忿不平道:“不就是打坐嗎?至于搞這么長的口訣嗎?我們盛氏的口訣就六句,盛家人還不是照樣結(jié)丹?”
揚鳴旌忽地睜開眼:“盛兄,孟三弟已經(jīng)照這三十二句口訣做了一遍。”
盛輕旸幾乎是氣急敗壞道:“那你呢?”
揚鳴旌心無掛礙地聳聳肩:“我剛剛記下這三十二句口訣,而且我們揚氏的口訣只有四句?!?p> 盛輕旸被噎得無話可說,他狠狠瞪揚鳴旌一眼。
孟歌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間被塞得滿滿當當,每日巳時到酉時上課,午休一個時辰,酉時三刻,準時到藏書閣受罰,對著冷冰冰的葉不識夫子兼學院督察直到亥時,亥時三刻又必須上床睡覺,簡直沒有一點玩樂的時間。
這期間,由哥充分展示出他一旦較起真來的可怕,不論她如何軟磨硬泡,他都打定主意對她板著臉。
盡管如此,孟歌也只安分了七八天。某個午夜,她忽然睜開眼,射出難以撲滅的山火似的不馴眼神,無聲地大笑起來,驚醒沉睡的空氣不情不愿地隨著她的胸腔一上一下。在睡夢中她想明白一點,規(guī)矩只定下何時入睡,卻沒有規(guī)定何時起床,如果她準時入睡,只是中途醒轉(zhuǎn),那么,也不能算違反規(guī)矩。
干脆利落地翻身落地,摸黑披上衣服,躡手躡腳地關(guān)上房門。右足在屋頂上輕輕一點,落地的同時,孟歌不放心地回頭望了望由哥的屋子,黑燈瞎火,沒有被吵醒的跡象。不過這擔心轉(zhuǎn)瞬即逝,腳剛沾地,她便邁著輕快的步子,向江邊走去。
魚梁據(jù)說大小島嶼共有百二十三座,主島八座,聽說最大的那座主島——落英島上有一神獸,神出鬼沒,非有緣之人,即使耗費終生居于此島也不得一見。不過去落英島之前,她打算先去小雙子島找盛輕旸,讓他做向?qū)А?p> 從彎彎曲曲的小徑踏上主道,樹蔭下忽然躥出個人影。孟歌嚇得猛吸一口氣,立刻收回腳藏到隱蔽處,憋著氣祈禱那人趕快離開。
影子倒回來,就著模糊的月色勉強辨認道:“孟歌?”
鼓起的腮幫像是被扎破的魚泡,氣體“噗”的一聲全部跑光,但孟歌倔強地抬起下巴,嘴硬道:“嗬!陶然兄?”
葉遠星彎起桃花眼,就著夜色都能看清里面的星光點點:“孟弟,亥時三刻已過,你不躺在床上睡覺還四處游蕩,不怕被巡夜人抓???”
孟歌雙手抄胸,背挺得筆直,努力伸長脖子:“開什么玩笑?亥時三刻,我可是準時上床就寢了!只是剛才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你們魚梁的規(guī)矩里可沒有必須幾時幾刻起床這一條吧?也沒有即使失眠也不準出來散散步這一條吧?”
葉遠星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托住下巴,似乎在認真思考,但話里帶著呵呵笑意,沒放幾分誠心誠意:“是是是,當然沒這條,也沒那條。孟弟,你打算去哪兒散步?”
“那陶然兄為何亥時三刻已過,不在床上休息,仍在這飛魚島上逗留,就不怕那巡夜人將你抓住?還是那巡夜人根本不敢冒犯你?”孟歌本只是隨口一提,心神卻豁然敞亮:“陶然兄來的方向,不正是不識先生的清光苑嗎?陶然兄此時才走,不識先生肯定剛剛歇下吧?這魚梁的規(guī)矩果然有雙重標準!俗世間有這么一句話: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看來在魚梁這句話也是通用的?!?p> “孟弟不過短短八日就能發(fā)現(xiàn)的漏洞,魚梁世輩當真如此草包,就無人發(fā)現(xiàn)?”葉遠星絲毫不以為忤,平靜地從另一個角度反問道。
孟歌噎住,確實,她只顧著雀躍竊喜,并沒有深究,那照葉遠星的意思,其實定規(guī)矩之人早已默許?
“不過,知道是一回事,鉆不鉆這個空子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那弟弟要有你一半的變通,我也不用大半夜對墻興嘆了。”葉遠星搖搖頭,趕走那無可奈何的落寞情緒,再一次問道:“孟弟,你打算去哪里散步?我送你?!?p> 看來葉遠星在葉遠陽那里吃了閉門羹,不過孟歌也不想小家子氣地揪著不放:“去落英島,不過我得先去找盛輕旸?!?p> “你跟他約好了?”
“那倒不是。只是我頭一回去落英島,不熟悉地形。同學之中,似乎只有盛輕旸去過落英島,所以得拜托他做一回向?qū)?。?p> 葉遠星微微挑眉,桃花眼里閃過愉悅的火花,他邊走邊道:“何必浪費時間先去小雙子島?若論熟悉落英島,盛輕旸豈能比得過我?而且我正好回島,孟弟若不嫌棄,就讓我做你的向?qū)Э珊???p> 落英島是魚梁最大的主島,葉氏宗祠便設(shè)立在此島,而且歷代門主也住在此島上。葉遠星打出生起,就隨父親住在落英島。
“那當然再好不過!”孟歌真心誠意地回道。
從飛魚島去落英島,需要劃船三刻鐘,途徑各種狹窄曲折的水道,若非極其熟悉,此行還是相當兇險。
孟歌坐在船中,聽從葉遠星的號令劃動船槳。不過葉遠星只認真了半刻鐘,沒多久便開始捉弄孟歌。孟歌干脆做起“甩手掌柜”,躺在船艙里看起漫天繁星,月亮已經(jīng)偏西,雖然缺了小半塊,卻不輸滿月時的熠熠生輝。
“你去落英島做什么?”一上一下的船槳激起水聲嘩啦,極富節(jié)奏感及音樂韻味,將葉遠星突兀的詢問襯托得尤其敗興。
“找神獸。”
“神獸?什么神獸?”葉遠星聞所未聞,一臉詫異。
“據(jù)說是一種隱身獸,只在有緣之人面前現(xiàn)身。你沒聽說過?”魚梁下任主人葉遠星竟然從未聽說過隱獸?簡直出乎意料,孟歌不禁開始用“小人之心”來揣度他。
葉遠星堅定地搖搖頭,替孟歌懷疑起這消息的來源:“你怎么知道落英島上有神獸?”
“聽揚鳴錚說的?!?p> “揚鳴錚又是聽誰說的?”
“聽盛輕旸說的?!?p> “那盛輕旸?又是聽誰說的?”
“他說在書上見過。據(jù)說隱獸顯形時,雕頭羊身,白頂,頸羽藍綠相間,紋絡(luò)似眼,體覆寸長白毫,毫尖為半透明紅色?!泵细柰衅鹣掳妥灶欁苑治觯骸叭羰球_人的話,未免也太活靈活現(xiàn)了?”
話音剛落她就想到,她還不是經(jīng)常為了惡作劇而絞盡腦汁編一通像模像樣的謊言,并且樂在其中,自覺意義非凡。
大約她天生長著反骨,又或者只是不愿在葉遠星面前認輸,孟歌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跳出葉遠星的思路:“如果你只是因為自己沒見過、沒聽說過,便否定盛輕旸,那你跟他一樣,都不可信!”
葉遠星放下船槳,看著她身上因倔強而更加鮮活的生機勃勃,好像夏夜里沒有征兆突然吹過的涼風,一掃燥熱,沁人心脾。
落英島上,桃花、杏花爭相開放,看不清嬌妍的顏色,但月影中的婆娑姿態(tài)不減可愛。
葉遠星領(lǐng)著孟歌向密林中走去,月色由片變成團、再成塊、成點……越來越細碎,到最后幾乎消失。
摸黑走了一段,葉遠星忽然轉(zhuǎn)身,帶動的氣流驚醒夜鳥,它們撲扇著翅膀,神氣活現(xiàn)地飛過孟歌身旁。孟歌忍受著迎面甩在她臉上的那股氣流,不得不說有股特別的味道,眉眼不受控制地擠作一團,嘴巴也緊緊抿起。
“怎么了!”
“太暗了,點盞燈?”
“不行,會把隱獸嚇跑的?!?p> “烏漆麻黑的,就算隱獸出現(xiàn)了,你也看不見?!?p> 孟歌懷著不贊同的態(tài)度贊成他的建議:“那我來?!?p> 最終還是葉遠星點燈,因為他隨手一抓,點點綠光螢火蟲似地從他指間飛出,上下飛舞著匯聚成彩綢,幽幽地照亮前路,襯得孟歌手中夜明珠似的光團像個粗手粗腳的傻大姐。
爬坡用了四刻鐘,下山只用了兩刻鐘,孟歌無語地盯著眼前悠悠晃晃的江水,第一次感覺到不是她在找消遣,而是消遣本身守在在終點等著消遣她。
葉遠星揮揮手,趕走親昵地湊近手指的熒光,好像接收到指令似的,彩綢瞬間分崩離析,點點熒光四散飛舞在狹窄的平原上,不湊近根本就沒人會發(fā)現(xiàn)那不是真正的螢火蟲。
“別郁悶了!我都已經(jīng)在這島上住了二十三年,別說有幸得見,連隱獸的名號都沒有聽說過。這種神奇之物若讓你輕輕松松就見到,豈不是名不符實?”葉遠星全然沒有失望,反而理所當然地勸慰孟歌。
孟歌冷哼一聲:“我郁悶的是——就你們島上這小山包也好意思稱作山?上去半個時辰,下來兩刻鐘?我這情緒還沒來得及興奮起來,就‘咔嚓’一聲被剪斷了?”
她拽斷一根狗尾草,習慣性地塞進嘴巴里叼著。
若是被遠陽看見,他肯定又會痛心疾首地連聲痛斥“不成體統(tǒng)!不成體統(tǒng)!”,說不定還會想要罰她抄寫《女德》,葉遠星想著想著不由笑出聲。
孟歌抬起眼皮,斜著眼睛看他:“你這是羞愧難當以致失心瘋?”
葉遠星笑得越發(fā)癡了:“還不是因為孟弟乖巧可愛?!?p> 突如其來的一股寒流掃過全身,孟歌拍落身上的雞皮疙瘩,晃晃頭,繞著山丘向前走去。
越往前走,平原漸漸收窄變成丈余寬的狹窄地段,顯然并不受人重視,因為荒草蕪雜,好像憋著力氣只顧長個子似的,躥得足有一人高。孟歌已經(jīng)完全湮沒在草叢中,葉遠星比她高,卻也縮著脖子將頭埋進草叢里。
孟歌不解地看著他縮頭縮腦的模樣,義正言辭地抗議:“你長那么高個子,為什么不物盡其用?”她除了草什么都看不見,正需要葉遠陽那顆高高的頭顱探路。
葉遠星冷哼,固辭不從:“我才不要當天然的靶子!”
江水不知疲倦地向前流淌著,月亮西斜,恰好被孟歌大為諷刺的小山包擋得嚴嚴實實。夜風吹過,草叢就一茬搭上一茬,波浪似地向前涌去,簌簌的聲音落在充塞著幽暗的耳朵里,活像常年籠罩在密林里的幢幢陰影。
有光亮透過前方草叢的縫隙照來,最開始孟歌還懷疑自己眼花看錯,她回頭正打算詢問,卻看見葉遠星將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