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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第七章生死一瞬間

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楊允勇 4172 2020-06-25 08:40:26

  事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早晨,柳致心才算完全清醒過來。自主地睜開火辣辣的眼睛,轉(zhuǎn)動著不太靈活的眼睛,四下望望,看清自己是躺在礦醫(yī)院的病床上,吸氧輸液插著導(dǎo)尿管,心里明白這是跟閻王爺打個照面又回來了。

  柳致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天,只依稀地記起,那天下井接班后,例行檢查機械設(shè)備。他從一號泵房走向二號泵房,發(fā)現(xiàn)一根本來是懸掛在頂梁上的千伏電纜線落到地面,浸泡在腳脖子深的泥水里。

  這是上一個班的工人的失職,如果被大型設(shè)備碾壓,電纜線漏電,后果不堪設(shè)想。

  經(jīng)過近二十年的發(fā)展和建設(shè),礦井下的機械化程度大幅度提高,柳致心早已從采煤工轉(zhuǎn)崗干上了水泵工。勞動強度降低了,危險系數(shù)絲毫沒有降低,安全生產(chǎn)始終是礦工面臨的最大考驗。

  他剛要大聲提醒同班的工友先不要送電,把高壓電纜線恢復(fù)到原位再泵水,眼前耀眼的火花一閃,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后柳致心才了解到,同班的一名工友發(fā)現(xiàn)井下水位已到了警戒線,一時疏忽心急,沒等指令便推閘送電。那根浸泡在泥水里的電纜線已經(jīng)破皮漏電,柳致心瞬間被上千伏的高壓電擊倒。

  幸虧另一個工友發(fā)現(xiàn)及時,果斷迅疾地拉下電閘,這才救下他的一條性命。

  柳致心在礦井下工作快二十年了,經(jīng)歷過數(shù)次險情,冒頂、透水、瓦斯泄漏,大都有驚無險。

  兒子剛滿周歲時,井下發(fā)生塌方事故,他被打斷兩根肋骨,養(yǎng)了一個多月。

  他是幸運的,那次事故造成兩名礦工死亡,五名礦工不同程度受傷。礦上通知了家屬,姜長玲帶著剛滿一歲的兒子來礦上探望照看他。

  姜長玲哭成了淚人,礦工家屬哪有不擔驚受怕的?職工宿舍住著幾百名礦工,大多數(shù)都是家住農(nóng)村,夫妻長期兩地分居,把家里的一攤子撂給妻子和老人,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才會有短暫的相聚。

  柳致心算是離家比較近的,就算這樣也很難照顧到家里。結(jié)婚三天便離開新婚的妻子,以后的日子里也是聚少離多,一個月當中只在大倒班時,有一天多的時間相互傾訴離別之苦。

  這次事故,倒是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難得的長期相聚的機會,姜長玲也是第一次有機會來到丈夫工作的礦山看一看。

  柳致心的傷勢并不算太嚴重,幾天后已能下地慢慢行走,姜長玲便經(jīng)常攙扶著他,領(lǐng)著兒子到外面走一走。

  礦醫(yī)院建在一座小山坡上,站在礦醫(yī)院的院子里能望見礦山的全貌。到處是荒山禿嶺,沒有肥沃的土地也沒有小河,窮山惡水很難讓人留戀,周圍老百姓到礦區(qū)排長隊拉水的場景,倒是給姜長玲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為礦井日夜不停地抽水,礦區(qū)四周地下水位下降,老百姓家的水井大多枯竭,吃水用水嚴重困難。每家每戶都備著一臺雙輪手推車,裝上用汽油桶改裝的水箱,每隔一天到礦上專設(shè)的水房拉水。

  拉水已成為周圍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柳致心瞭望著礦區(qū)問姜長玲:“如果有機會把戶口轉(zhuǎn)到這里來,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生活,你愿不愿意到這邊生活?”

  為了安撫礦工,礦上把這次事故死亡礦工家屬的戶口遷到礦上,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受傷礦工如果本人提出申請,也可把戶口遷到當?shù)剞r(nóng)村,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

  姜長玲毫不遲疑地說:“我寧可兩地分居也不愿意離開柳子街,守著那樣一條大河,要什么有什么。到這里來生活光吃水用水就夠人愁得慌?!?p>  這幾天,姜長玲已經(jīng)嘗到了缺水的苦頭。就算是醫(yī)院,也是按時供水,常常是半夜里才能洗上衣服。

  這和柳致心的想法高度一致,柳子街雖然給他留下慘痛的記憶,他還是舍不得完全脫離那塊土地。那塊土地是他的根,牽著他的魂。妻子能跟他心意相通,他很是欣慰。他拉著兒子的手,心中首度涌起身為父親的責任感使命感榮譽感。

  兒子是來到醫(yī)院的第三天才會叫爸爸的,兒子早就會叫媽媽奶奶叔叔,一直不會叫爸爸,這怨不得兒子。從兒子出生到滿周歲,他長期不在兒子的身邊,無法完全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每次回家兒子跟他都很生分,剛剛熟悉又不得不分開。

  這幾天的朝夕相處,父子間的情感紐帶才算完全建立起來。他無法設(shè)想兒子的將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兒子當?shù)V工。

  柳致心忍受著胸口上的疼痛,憂慮地看著姜長玲說:“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一個不省心的小叔子,兩地分居你會多吃苦多受累的?!?p>  “吃苦受累我倒是不怕,只是擔心你,工作的時候多想想我們母子倆?!苯L玲挽著丈夫的胳膊,心滿意足地沉浸在無言的幸福當中。

  從談對象到結(jié)婚生下兒子,夫妻相聚的時間最長沒有超過七天,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當眾親熱地手挽著手。丈夫是家中的頂梁柱,她一直依賴著他仰仗著他,忠誠地為他守侯著那個家。

  每個月短暫地相聚一次,成為她長久的期盼和快樂的源泉。丈夫意外受傷,擔憂歸擔憂,心疼歸心疼,可也為她提供了盡心盡力伺候丈夫、履行一個妻子責任的機會,多少彌補了一些心中的缺憾。

  姜長玲說:“我不用你操心。要是有機會,給致太在礦上找個工作?!?p>  柳致心說:“現(xiàn)在礦上不招工,這恐怕很難辦到。致太怎么了?經(jīng)常惹你生氣?”

  “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他跟柳二丫關(guān)系不大正常,害怕他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不能吧?論輩分,一個是叔叔,一個是侄女,兩個人從小就要好倒是真的。怎么個不正常法?咱媽知道嗎?”

  “我沒敢對咱媽說。我也沒有抓住把柄,只是覺得他倆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就像咱倆當初那樣。我敲打過他倆了,一個叔叔一個侄女,小時候在一起玩玩倒是可以的,長大了不能走得太近,讓別人說閑話。”

  “你做得很對。等養(yǎng)好了傷回家后,我警告警告致太?!?p>  傷愈出院回家休養(yǎng),還沒等柳致心跟弟弟談話,柳致太和柳二丫的事情已經(jīng)敗露了。

  包括柳致富在內(nèi),所有人都以為,柳致太和柳二丫,論輩分一個是叔叔一個是侄女。雖然年歲相當,雖然出了五服,平時再要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問題就出在這兒,所有人的疏忽,給了兩個年輕人膽大妄為的機會。等柳致富兩口子發(fā)現(xiàn)柳二丫懷孕,已為時已晚。

  柳致富讓民兵把柳致太抓到大隊部,嚴刑拷打,逼迫柳致太承認是他強奸了柳二丫。

  柳致太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只說兩個人你情我愿,正準備向兩家老人請求結(jié)婚的。

  柳致富一個大耳光扇過去,打得柳致太鼻孔竄血,口中罵道:“你是個畜生!”

  柳致太雙手被反綁在柱子上,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不服氣地反問:“是誰說的兩家早就出了五服,沒有血親了?”

  結(jié)果招致更狠更猛烈的毒打。

  柳致心和姜長玲一同去找關(guān)先生,懇求關(guān)先生出面,跟柳致富替柳致太說情。如果把柳致太抓進監(jiān)獄蹲大牢,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關(guān)先生小辮子亂顫,怒罵道:“傷風敗俗,辱沒先人,罪有應(yīng)得。我不管這等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任憑柳致心和姜長玲怎么苦苦哀求,關(guān)先生始終不為之所動,一直痛罵不止。

  柳致心兩口子搬不動關(guān)先生,只好讓母親親自去求關(guān)先生。

  母親太了解關(guān)先生的脾氣秉性,她沒有去找關(guān)先生,而是直挺挺地給柳致富跪下,哀求著:“兩個孩子小不懂事,不如將錯就錯,成全兩個孩子,免得兩家傷筋動骨丟了顏面?!?p>  柳致富大罵道:“你教子無方,我替你給他找個地方好好修理修理去。你別做美夢了,就算我把二丫漚到糞坑里,也不會讓她嫁到你家去?!?p>  母親說:“再怎么說,致太也是柳家致字輩最小的一個,身為致字輩的老大哥,看在同一個祖宗的份上,你原諒他一回吧。”

  “我呸!”柳致富在母親的面前,吐下一口濃痰:“你少拿祖宗來壓我,我認識祖宗是誰。”

  母親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塵土,抱起還不懂事的柳曉楠,平靜地說:“我的乖孫子,你記著,等你長大了萬不可輕易求人,免得自受其辱。”

  最終救下柳致太的是柳二丫。柳二丫被關(guān)在家里,不哭不鬧,只對柳致富說了一句話:“柳致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p>  柳致富害怕了。他是晚年得女,平日里嬌慣得不得了,更知道二丫說得出做得到。二丫用打掉孩子遠嫁他鄉(xiāng)為條件,換取柳致太無罪。

  柳致富反復(fù)平衡利害關(guān)系,萬般無奈答應(yīng)了,讓柳致心拿出五百塊錢的營養(yǎng)費了事。

  五百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對于普通人家來說甚至是一筆巨款。姜長玲回娘家湊了一點,兩個當兵的哥哥給母親寄回來的養(yǎng)老費,都被她要了出來。

  柳致心返回礦上,跟車間和工友們挨個借錢,勉強湊夠了數(shù)。

  關(guān)先生知道結(jié)果后,帶著家中僅有的一點積蓄親自登門,愧疚地把錢放在母親的面前。

  母親把錢揣回關(guān)先生的口袋里,冷著臉說:“我可不敢用你關(guān)先生的錢,也請你關(guān)先生以后別再登我家的門。我家門風不好,免得辱沒了關(guān)先生的一世清名?!?p>  受人尊敬的關(guān)先生,被母親連諷刺帶挖苦,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年近八十的人了竟然漲紅了臉,滿腹經(jīng)綸卻無力為自己辯白,俯首低眉的樣子令人同情。

  柳致心跟關(guān)先生說明已經(jīng)籌夠了錢,陪護著關(guān)先生回家,一路上都在替母親向關(guān)先生道歉。

  關(guān)先生突然停下腳步,問柳致心:“問世間情為何物?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生清清白白惺惺相惜無怨無悔,你能懂得嗎?”

  這是柳致心第一次從關(guān)先生的口中,聽到有關(guān)他和母親之間的感情歷程。他體會不到那是怎樣的一種心境,怎樣的一種情感。但他相信,那一定是至真至純至善至美的,是俗世間少有的一種特殊情感。

  他輕輕搖搖頭說:“我只知道母親心里一直有您。”

  關(guān)先生長嘆一聲:“你母親一生悲苦,她心里有怨又能對誰訴說呢?”

  柳致心問:“先生和我母親很早就相識?”

  關(guān)先生只是說:“我害了你母親,愿用一生去償還,不說也罷?!?p>  柳致心不好再追問,回家后,他替關(guān)先生跟母親抱屈:“媽,你是不是有點不講道理了?關(guān)先生堅守他做人的原則沒錯吧?”

  母親卻拿出小女人的姿態(tài)說:“我跟任何人都講理,偏跟他不講理。自以為是情圣,關(guān)鍵的時候幫不上一點忙,見死不救,虛情假意,死抱著陳腐的道德倫理不撒手??此院筮€有什么臉面面對我?”

  柳致心難以懂得關(guān)先生一生癡情到底苦不苦?母親在七老八十的年紀上,還可以對一個男人任性耍小脾氣,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幸福感覺?

  柳致心把五百塊錢交到柳致富手上,從大隊部里攙扶著滿身傷痕的柳致太回家。事已至此,他沒有過多地埋怨弟弟,只是說:“吃一塹長一智,以后遇事多想想前因后果。”

  柳致太倔強地說:“我沒錯,我們是真心的?!?p>  柳二丫被迫偷偷地做了人工流產(chǎn),身體恢復(fù)后悄無聲息地遠嫁他鄉(xiāng)。柳致太痛哭一場后變成另外一個人,沉悶不語干活出死力。

  母親去世前,一再囑咐柳致心,一定要給柳致太說上一門親,不能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因為名聲不好,柳致心一直沒能了卻母親的心愿。

  此時的柳致心,依稀想起林一丹說過的話“......好好活著,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希望?!?p>  是的,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他看到了生的可貴,他也死不起。弟弟至今單身,兒女漸漸長大,和姜長玲以后的日子還很長,閻王爺都不肯收留他,他更得好好活著。

  他側(cè)頭望向病房門,熱切盼望著那個輕盈的腳步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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