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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第二十一章三十年河西

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楊允勇 3652 2020-07-09 09:18:30

  紅頭文件的精神,已經(jīng)傳達(dá)到每家每戶,確定無疑年底前要完成分田到戶,實行土地承包制。人們在焦慮、忐忑、慌亂、急躁、興奮、期望的復(fù)雜心境中,各懷心思地等待著。

  場院上,脫粒機刺耳地轟鳴尖叫,噴出一條不間斷的黃色的拋物線。落點處,金黃的玉米粒蹦跳著散落著,紛紛揚揚如天女散花。

  男人們揚場,女人們晾曬裝袋,柳允奇和關(guān)得玉過稱統(tǒng)計糧食總產(chǎn)量。之后按人頭分到各家各戶,吃上最后一年集體種植的糧食,就該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了。

  中午歇工后,姜長玲獨自往家走,心里頭一直憋屈煩悶。暗自盤算著,伙船必漏,是時候分家了。

  生產(chǎn)隊這么一大攤子說散就散了,都要單干了,兄弟倆妯娌倆還在一口鍋里攪馬勺,是不是不自量力了?

  原本就是臨時的決定,現(xiàn)如今各懷心思各打各的小算盤,家庭矛盾已經(jīng)顯現(xiàn),何苦勉強維持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得等到雞飛狗跳、撕破臉皮時再分家?

  矛盾是從兩個女孩身上引起的。昨天晚飯時,二丫的女孩說鉛筆盒不好看,想換一個新的。

  姜長玲的女孩一聽就表達(dá)了不滿,我用的是撿哥哥的舊鉛筆盒,你那個鉛筆盒是去年才買的,憑什么想換就換。

  二丫的女孩說我買一個新的,舊的讓給你用,你是姐姐,就該讓著我。姜長玲的女孩毫不相讓,我不稀罕用你的東西,你又不姓柳,我不是你姐姐。

  看到兩個小女孩斗起嘴來,二丫對姜長玲說:“嫂子,干脆給她倆一人換一個新的?!?p>  姜長玲說:“你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你以為你哥在礦上掙的那兩個錢,是那么容易的?他冒著生命危險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咱們在家可不能大手大腳,能省還是省省吧。”

  二丫說:“曉楠在城里復(fù)課,一個人的花銷能頂上咱們?nèi)胰说模┳釉趺床唤兴∈??還不是偏心?”

  姜長玲一聽便氣不打一處來:“我偏心?你拍著自己的良心好好想想,當(dāng)初為了成全你們倆,我和你哥跑前跑后,花了那么多錢我說過一個不字嗎?曉楠瘦成什么樣你不是沒看到,學(xué)業(yè)那么重,早晚兩頓咸菜,你還讓他怎么???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

  她還想說下去,如果不是因為柳致心心疼弟弟,非要扶持弟弟一把,兩家人葫蘆攪茄子茄子攪葫蘆,她怎么忍心讓兒子在學(xué)校早晚吃咸菜?

  為了不讓人看笑話,為了不讓男人為難,她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偏偏二丫又跟了一句:“聽嫂子的意思,好像我們家致太以前從沒掙過工分掙過口糧,全靠哥哥嫂子養(yǎng)活?!?p>  姜長玲不客氣地還了回去:“那是我跟致太的事,那時這個家還沒有你,輪不到你來跟我計較這些事。”

  眼看著嫂子和二丫的嗓門越來越高,柳致太趕緊打圓場:“二丫,拿哥嫂跟你爹你嫂子比比,咱們不能不知好賴不知香臭?!?p>  二丫氣嘟嘟地不吭聲,姜長玲見好就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晚上孤零零地躺在炕上,姜長玲翻來覆去想起了很多往事,越想越覺得分家勢在必行。

  嫁到老柳家二十年了,貧窮與孤寂無助,一直像一條繩索緊緊勒在她的脖子上,使得簡單的日子變得漫長而無邊際。

  贍養(yǎng)老的,伺候小的,小姑子回家橫挑鼻子豎挑眼,小叔子胡鬧不懂事整天不著家,長期兩地分居的男人只能說些安慰的話,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她一一忍受下來,盡著本分,任勞任怨為男人守好這個家。

  夏季河里漲水時,上游會順著水流漂下一些樹枝枯草。她站在河岸邊,用耙子將樹枝枯草撈起,晾曬在河岸上,解決夏季燒草不足的困境。

  有一回,她從河里撈上一只死去的小豬崽,足有二十多斤重。興許是掉進(jìn)河里淹死的,用手捏捏鼻子聞聞,皮肉很緊沒有異味,覺得死去沒有多長時間。

  用刀劃開豬崽肚皮,血是紅色的,肉是新鮮的。

  她在河岸邊將死豬崽剝了皮,去除內(nèi)臟,在河里洗凈拎回家里,剁成碎塊泡在清水里,兩天后讓家人吃上了幾頓久違的豬肉。

  每個生產(chǎn)隊都養(yǎng)豬,可那是要交公的,是留給城里人吃的。養(yǎng)豬的農(nóng)民,是沒有權(quán)利擅自殺豬吃肉的。

  她一直忘不了,兒子那期待眼饞可憐巴巴的眼神。開春的時候,生產(chǎn)隊把花生分給婦女們,讓她們帶回家剝花生種子,按斤數(shù)計算工分。

  晚上剝花生時,兒子守在一旁,小手抓起幾?;ㄉ?,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她。她說這是生產(chǎn)隊的,是要留作種子的,兒子咽著口水戀戀不舍地放下。

  她知道兒子饞花生了,可她沒有辦法,花生是按斤數(shù)來的,剝好后送回去,連殼帶粒一斤一兩都不能少,否則要扣工分。

  她哄兒子先睡覺,說不定一覺醒來,天上會掉下花生來。

  看著撅著屁股,好不容易睡著的兒子,她把癟的小的花生粒揀出來,放到兒子的枕頭邊。

  又抓起兩把土混在花生殼里,反正花生殼上本來就是帶土的,上下差不太多就能蒙混過關(guān)。她不相信,別人都能實打?qū)嵉厝鐢?shù)上交花生種子。

  如果真的單干了,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一定要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花生栽果樹,不能再虧了孩子們。

  兒子長大了,到了該操心的年齡。考上大學(xué)什么都好說,考不上該怎么辦?

  她最初的想法是想讓兒子接班,養(yǎng)兒防老,就該讓兒子接班當(dāng)工人去??赡腥瞬淮筚澩V山的工作太危險,他不想讓兒子走他的老路,害怕兒子再出現(xiàn)什么意外。說是女孩子接班比較好,不會從事艱苦危險的工作。

  把兒子留在家里種地也未嘗不可,她早看出來關(guān)小云對兒子有意思。

  關(guān)小云是個多好的姑娘,一家有女百家求。馬格思花了那么多的心思,都沒能劃拉到手,偏偏對兒子上心,光明正大地給兒子做新衣服,讓馬格思整天酸不溜嘰的。

  能娶上小云做兒媳,最是稱心如意的,只是差在新房子上。結(jié)婚這些年來,家里并沒有攢下幾個錢,不分家是沒法蓋新房子的。

  蓋新房是件家庭大事,不是她一個女人所能決定的,等男人回家,一定要把這些話跟他說說清楚。

  再過幾年,男人就該退休了,徹底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生活。苦熬苦守了這么多年,總算見到了一點生活的亮光。

  多少個寒冷孤寂的夜晚,她是那么渴望著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日日相守不分離,哪怕再窮再苦也心甘情愿。這個心愿已近在眼前,分不分家還是等男人做決定吧。

  姜長玲正想著以后的日子,柳致太從后面趕上來,他說:“嫂子,你別生氣,別跟二丫一般見識,她家里的人還不都那樣?”

  姜長玲說:“你得跟二丫說說,小孩子不能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嬌慣壞了長大怎么辦?你這個后爹更不好當(dāng)了?!?p>  柳致太說:“嫂子,咱分家吧。”

  姜長玲說:“也好,等你哥回家你跟他說吧?!?p>  柳致心回家后,兄弟倆痛痛快快地分了家。順應(yīng)時代是最恰當(dāng)最明智的選擇,沒有什么好猶豫的。

  跨進(jìn)一九八三年,土地承包制全面實施,公社改成了鄉(xiāng),大隊改成了村,生產(chǎn)隊改成了村民小組。

  柳致富不再擔(dān)任村支書,柳允奇也失去了生產(chǎn)隊長的位置,家里四口人共分得十幾畝土地,跟柳致太家一般多。

  如果細(xì)算起來,柳致心哥倆的土地加在一起依舊比他家多,這叫什么事兒?上哪兒講理去?因此一病不起。

  柳致心去探望柳致富,柳致富躺在炕上擺擺手讓家里人離開,他想跟柳致心單獨嘮嘮。

  柳致心坐在柳致富的枕頭邊,平淡地說:“大哥,你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你得的是心病。從解放到土地承包,你覺得你這三十多年來白忙活了,心里想不明白,這才郁結(jié)成病。”

  柳致富眨?;杌ǖ碾p眼,盯著柳致心問:“致心,解放時我占了你家的老房子,把你們一家攆到廂房里,你是不是一直記恨在心?”

  柳致心說:“所有的事物,在時間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當(dāng)年我家的房子,在村里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吧,現(xiàn)在不也成了爛椽碎瓦的舊房子?早該翻新了。我一直記得關(guān)先生對我說的話,忘掉過去,開辟新生活。人老是盯著自己的腳后跟,是沒法大步向前邁的?!?p>  柳致富握著柳致心的手,喘息著:“難得你不記恨我。你說柳氏家族會不會重新興旺起來,我害怕有一天柳子街被改了名字,咱們都成了不肖子孫?!?p>  “終究是致字輩的老大哥,想的比我深遠(yuǎn)。天時地利人和,焦慮也沒用,只希望后輩子孫當(dāng)中,能冒出一兩個有出息的?!?p>  “這兩天我琢磨著,想把關(guān)先生的那塊石碑重新立起來,你覺得好不好?”

  “柳子街不過是一個稱呼,如果子孫不肖家族不興,留下個虛名反倒被人恥笑。我看還是不立為好,再說,也違背了關(guān)先生的意愿。我覺得倒不如重修家譜,至少能讓子孫后代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記住祖先的榮辱和美德?!?p>  “我也有這個想法,又怕別人說我搞封建迷信活動?!?p>  “不會的。六幾年的時候,我接觸過幾個南方來的盲流,他們說人家南方一直保存著家譜宗祠,逢年過節(jié)還有祭祖活動。咱們北方人,倒是把自己的老祖宗,徹底忘在腦后了?!?p>  “等我病好了,找上幾個老兄弟,咱們一起重修家譜。我他媽的現(xiàn)在是個平頭老百姓,用不著害怕樹葉落下砸到腦袋?!?p>  三十多年來,年齡相差較大的兄弟倆,第一次摒棄前嫌敞開心胸。

  柳致心說:“大哥,你還記得當(dāng)年我是怎么逃離柳子街的?你讓我上報糧食畝產(chǎn)兩千斤,我哪敢呀。別說過去沒有農(nóng)藥化肥,就是現(xiàn)在畝產(chǎn)過千也是高產(chǎn)?!?p>  “你不是說不記恨我嗎?怎么又提起這檔子事來?”

  “這件事還必須得提。那時我跟你提過建議,大田農(nóng)作物不能密植,密不透風(fēng)并不能提高產(chǎn)量,你沒聽我的建議,說我是瞎胡鬧。最近我看了幾本農(nóng)業(yè)科技方面的書,農(nóng)業(yè)專家也說大田農(nóng)作物密植,是農(nóng)民普遍的耕種陋習(xí)。我是這樣想的,你快點好起來,開春后我用科學(xué)方法種地,你用傳統(tǒng)方法種地,咱哥倆比一比,看誰能種出高產(chǎn)田來?!?p>  “好,好。”柳致富深深吐出一聲嘆息:“到底是自家兄弟,不隔異,其他人都是扯王八犢子。”

  柳致富最終還是沒能活到這個春天的來臨,沒有機會親眼見見柳致心是如何科學(xué)種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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