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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第三十二章轉(zhuǎn)折點

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楊允勇 3979 2020-07-20 08:41:48

  此時,關小云也處在兩難的境地里。如果柳曉楠應聘農(nóng)村信用社的工作,自己該留在農(nóng)村還是去紡織廠工作?

  誰不向往大城市的生活?想到三年后能跟隨柳曉楠到礦區(qū),只不過像復州城一樣大小的小鎮(zhèn)子上生活,她都十分憧憬,何況是濱城那樣的一個大城市?

  想想當年谷雨那趾高氣昂的樣子就十分可氣。沒有機會不敢去想,現(xiàn)在機會就擺在面前,放棄了豈不可惜?

  如果柳曉楠也想到紡織廠去工作,會不會再次碰到谷雨?谷雨會不會像小時候一樣死纏著柳曉楠?盡管城市那么大,碰面的機會微乎其微,可她就是沒來由的擔心。

  再者,兩個人一同到紡織廠工作,柳曉楠就會錯過接班的機會,難道五年后兩個人一同回到農(nóng)村繼續(xù)干農(nóng)活?那又何必繞著一個大圈子?還不如踏踏實實地應聘農(nóng)村信用社的工作,或是老老實實地等著接班。

  關小云解不開這道難題,征求父母的意見。父母商量后告訴她,跟柳曉楠商量商量,自己做決定。

  關小云忐忑不安地去找柳曉楠。柳曉楠正在家里翻找以前初中的語文數(shù)學課本,他拿起一本數(shù)學書對關小云說:“這些天我什么都不干,專門給你補課?!?p>  關小云急切地問:“你哪,你怎么辦?”

  柳曉楠不懷好意地笑:“我當然要到紡織廠去工作,說不定還能遇見谷雨,敘敘少年時的友情?!?p>  關小云頓感氣悶,小聲嘀咕著:“我一早就知道,那是一個害人精?!?p>  “想什么哪?”柳曉楠用書輕敲了一下關小云的頭:“逗你玩的。我想好了,咱倆一起到紡織廠去工作,如果有機會留在城市里是最好的。實在沒有機會,到時我回來接班,你跟我到礦上去生活?!?p>  這是最合理的規(guī)劃了,關小云放心了,她問:“你想沒想過應聘農(nóng)村信用社?”

  “想過。如果咱倆沒有定親,我會首先考慮到信用社工作。我猜你也想到城市里去闖蕩闖蕩,不如趁著年輕,咱倆一同走出去。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想過穩(wěn)定的日子,希望我到信用社工作我就留下?!?p>  “你爸都管不了你,我還能管得了你?”

  “那不一樣。咱倆將來是要共同生活的,都睡在一鋪炕上了,我得對你負責?!?p>  關小云羞澀地低下頭:“還有臉說哪。不會喝酒瞎逞能,醉成那樣我能不管你?這要是傳出去該有多難聽,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了?!?p>  柳曉楠壯著膽子問:“你不怕我半夜爬到你身邊?”

  “不知道?!标P小云用手中的書捂住臉。

  幾天后,柳曉楠和關小云帶著戶口本畢業(yè)證一同到鄉(xiāng)政府去報名。報名的人很多,看熱鬧的人更多,趕大集一樣,鄉(xiāng)政府不得不派人維持秩序。

  很多人猜測,紡織廠的工作肯定很辛苦,城里人不愿干,才不得不到農(nóng)村招工。

  鄉(xiāng)政府騰出一間大會議室,濱城紡織廠派專人前來負責報名面試。

  負責招工的大多是女性,統(tǒng)一穿著淺灰色的工作裝,胸前印有“DF”大寫字母字樣。語氣輕柔態(tài)度和藹美麗大方,自有一種與農(nóng)村人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和風度,令前來報名的農(nóng)村青年心生仰慕和敬畏。

  柳曉楠把戶口本和畢業(yè)證遞過去,對面的年輕姑娘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察看他的戶口本畢業(yè)證,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農(nóng)村還有高中畢業(yè)的......”

  農(nóng)村人不配讀高中?柳曉楠看看她在表格上書寫的字跡,蟹爬的一樣,真想問問她是什么學校畢業(yè)的。你們城市人的優(yōu)越感,不就是體現(xiàn)在戶籍上嗎?不見得有多優(yōu)越吧!

  關小云把戶口本和畢業(yè)證遞過去,對面的中年大姐驚訝地看著她說:“你是非農(nóng)戶啊!這次招工對你來說,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人長得也漂亮,入廠后好好工作,找一個市里的小伙子結(jié)婚,你就能把戶口遷到濱城?!?p>  關小云震驚得幾乎不敢相信,放大的瞳孔里閃爍著灼灼的光芒:“真的嗎?”

  中年大姐出于熱心腸,十分肯定地說:“我懂相關的政策,我很負責地告訴你,你具有得天獨厚的戶籍優(yōu)勢,要好好利用啊?!?p>  中年大姐轉(zhuǎn)身對一個領導摸樣的中年男人說:“我有個建議,以后到一些小城鎮(zhèn)去招工,女孩都樸素漂亮,又是城鎮(zhèn)戶口,可以解決廠里大齡男青年的婚姻問題,一舉兩得?!?p>  中年男人點著頭說:“你這個建議很有針對性,回去后我跟廠領導匯報?!?p>  站在一旁的柳曉楠看到了聽到了,可有些不大懂。紡織廠不是女兒國嗎?怎么會存在大齡男青年的婚姻問題?為什么要到農(nóng)村城鎮(zhèn)搶奪婚姻資源?

  回家的路上,關小云興奮異常,說啊笑啊,自行車蹬得飛快。

  柳曉楠雙手撤把,靠身體維持著自行車的平衡,速度絲毫不減。天高云淡,他們仿佛融入到更為廣闊的天地間。

  關小云臉色緋紅地說:“曉楠,咱先不要公開咱倆的關系,好嗎?”

  “好。”柳曉楠簡短地回答。

  關小云解釋說:“我怕讓紡織廠的人知道了,不招咱倆了。”

  “人家強調(diào)的是未婚,咱倆不是沒結(jié)婚嗎,你怕什么?”

  “反正就是怕?!?p>  柳曉楠心說,我知道你怕什么。當聽到那個中年大姐讓關小云利用好非農(nóng)戶的戶籍優(yōu)勢,他已經(jīng)有種清晰的預感,他太明了關小云所要追尋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可他沒有一點失落感,他也明了自己所要追尋的夢想,甚至想到如果彼此放手,說不定各自都能飛得更高更遠。

  關小云天天找柳曉楠給她補習功課,上學的時候也沒這么用功過。

  柳曉楠笑她早知道這樣刻苦努力,說不定能考上大學。他勸關小云不要過度緊張,紡織廠招的是能適應四班倒工作的工人,并不看重有多少文化,考題不會太難,不過是走個過場。

  關小云也怕自己耽誤了柳曉楠的復習,柳曉楠說:“我考沒考上無所謂,我一定要保證你能考上。”

  “那是為什么?”

  “因為你具有得天獨厚的戶籍優(yōu)勢。”

  關小云無辜而又委屈地瞪著柳曉楠:“你這是什么意思?”

  柳曉楠說:“何必明知故問呢?五年的時間,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我想好了,如果你想要一個濱城市的戶口,我尊重你的選擇?!?p>  關小云低下頭說:“如果那天晚上我把什么都給了你了,你就不會這樣說了?!?p>  “好了!”柳曉楠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退了一步說:“只當我什么都沒說?!?p>  考試、體檢,最終錄用的人員名單抄寫在大紅紙上,張貼在鄉(xiāng)政府的大門旁,并公布了入廠時間。柳曉楠位列首位,關小云也在其中。

  關小云忙著給倆人趕做新衣服,柳曉楠忙著在有限的幾天時間里,把家里能干的活都干完。

  柳曉楠足足用了兩天的時間,才把大河邊那幾壟玉米割倒。突遭狂風襲擊,大片玉米傾斜倒伏,橫七豎八很不好割。

  又在大水中浸泡了兩天一夜,玉米秸稈提前枯死,部分玉米穗發(fā)霉長芽,再不收割只會嚴重減產(chǎn)。玉米葉上沉積大量的泥土,割完玉米,人成了泥猴。

  柳曉楠蹲在河邊洗手洗臉,四哥路過非要跟他摔跤。他哪還有力氣摔跤,何況對手是強悍的四哥。

  四哥說:“你是城市人了,以后再沒機會跟你摔跤。把我以前教你的招數(shù)練一練,到了城里被人欺負你就放倒他們,以前濱城的那些下鄉(xiāng)知青都不是我的對手?!?p>  柳曉楠笑道:“四哥,我是去工作,不是去跟人打架?!?p>  四哥固執(zhí)地說:“那些城市人歷來瞧不起咱們農(nóng)村人,一旦動起手來你不能輸給他們。”

  柳曉楠只好起身,跟四哥支起花架子較量了幾下,四哥不過癮,要把那招“兔子蹬鷹”的絕招教給他。

  柳曉楠哪里蹬得動四哥,四哥自己仰面躺到地上,抓住柳曉楠的兩只胳膊,用一只腳蹬著他的肚子,把他懸空頂起來。

  四哥講解胳膊怎么用力,腿怎么用力,來回晃悠柳曉楠,讓他體會力道的運用,只是沒把他從頭頂摔出去。

  山遠水長,秋葉淡黃。練完摔跤,柳曉楠和四哥并肩坐在河岸上,望著河水緩慢地流淌。

  清澈下來的河面上,小魚兒成片翻騰著水花,如稀稀落落豆大的雨點飄撒在河面上。

  四哥像尊石佛,就那么呆呆地坐著望著,一句話也不說。

  柳曉楠也有足夠的耐心陪伴著四哥,他猜想四哥一定有話要對自己說。四哥救過自己,教自己摔跤,活累的時候幫自己干活,心事只對自己一人說,難道這也是一種難解的緣分?

  一群野鴨子嘎嘎叫著從頭頂飛過,沒有落在河面上,扇動著翠綠色的翅膀朝西南方向飛去。

  四哥追尋著野鴨子的影子,悶聲悶氣地自言自語:“都飛走了,連片羽毛都沒留下?!?p>  柳曉楠忽然明白,四哥是在哀嘆追憶逝去的青春。四哥一定在想,如果能倒退十幾年,恰好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紀,一定會借著這次機會遠走高飛,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這是四哥鮮為人知的一面,他心里忽地發(fā)酸喉頭哽咽。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心里頭堵得慌,只緊緊摟著四哥寬厚的肩膀。

  柳致心回家照例先到地里看看,見玉米全部割倒,心想兒子有了媳婦后懂事多了。

  回到家里才知道,兒子再有幾天就要到濱城去工作,高興之余也略感悲傷。這個熊兒子到底還是跟自己有仇,終于抓住機會離家遠去。

  他一遍一遍地追問相關的各個細節(jié)和兒子的具體表現(xiàn),姜長玲一遍一遍地講給他聽。

  他忽然看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作為父親,從來沒有參與到兒子重大的人生選擇當中,兒子從沒有征詢過自己的意見。自己是個失敗失職的父親。

  柳曉楠和四哥回來時,一眼看見父親站在街上,望著遠處不知在想著什么看著什么。

  他慢慢走進父親,竟然看到有一絲哀傷掛在父親的臉上,淺淡的暮色下顯得有些蒼老無助。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叛逆,也曾給父親帶來深深的傷害。

  柳曉楠站到父親的身旁,匯報說:“爸,我要走了,到濱城紡織廠去工作。走之前,我盡量把玉米收回家里?!?p>  柳致心看著渾身泥土,高出自己一頭的兒子,心疼地說:“別干了,明天去復州城找個澡堂子好好洗洗泡泡,理理發(fā),干干凈凈地去濱城工作。剩下的活,我和你媽累不著?!?p>  柳曉楠撓撓頭,頭發(fā)粘結(jié)枯澀,草葉泥土一層層地飄落。他咧嘴一笑:“我和四哥摔跤來著,四哥怕我到濱城受欺負?!?p>  兒子跟老四倒是合得來。柳致心笑道:“你媽燒了熱水,洗洗頭擦擦身子再吃飯?!?p>  吃過晚飯,關小云來了,送來給柳曉楠剛做好的新衣服。柳致心給倆人講了一些工廠里普遍的規(guī)章制度,強調(diào)一定要尊重老師傅。

  姜長玲則數(shù)出一百塊錢塞給關小云,讓她進城后自己買新衣服穿,推讓了一番關小云才收下。

  踏著夜色,柳曉楠送關小云回家,一路上只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俗套話。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濱城紡織廠派出四輛大客車,分頭奔赴三個鄉(xiāng),前來迎接農(nóng)民輪換工進廠。

  二百多名農(nóng)村青年放下鋤頭鞭子,脫下滿是汗?jié)n泥土牛糞味的衣衫,煥然一新地帶著行李登上大客車,洋溢著年輕歡快的笑容,隔著車窗與前來送行的親人們告別。

  如果有人愿意為他們記上一筆,他們將是這座北方海濱城市第一代跨越城鄉(xiāng)差別、有組織有規(guī)模進入城市打拼,追尋夢想的農(nóng)村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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