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傍晚的風吹得舒服,亡山腳下飄起炊煙,孩童們蹲在狹窄的過道兒里彈石子兒玩,幾個老頭兒倚靠著土墻抽旱煙,村口大槐樹下坐著幾個婦人在擇菜說著家常,正是趙家村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把著村口的是李木匠家的院子,和趙家村大多數(shù)人家干草和上黃泥砌成的土房不同,李木匠家今年開春新砌了磚房,還擴出來一小片院子,用青石圍住,堪稱是趙家村最大最好的房子。
此時,一股濃郁的肉香飄出青石小院,一路飄進了槐樹下婦人們的鼻子里。
“嘖,這味兒真勾人呢,啥時候我男人能這么爭氣,我做夢都要笑醒的?!闭f話的是在縣城燈籠鋪做工的牛二家的媳婦,說話間正把幾根野菜放進木盆里,用曬的黝黑的手抹了把臉。
“誰說不是呢,頓頓有肉,說不定連縣城大戶家里都不如他家吃得好?!庇腥肆⒖谈胶偷?。
聽了這話,村西頭菜農(nóng)家的媳婦不樂意了:“嗤,這算什么?你們哪得見,我男人去縣城薛府送菜看見了,人家連下人房里都配肉段!”
牛二家的狠狠白她一眼:“你吃上了?怎么不叫你男人討點菜湯窩頭渣回來給你聞聞味兒?”
其余幾人笑開了,菜農(nóng)家趙氏鬧的沒臉,撇著嘴突然起身,挎著菜籃子就走了,連自家板凳都忘了拿。
趙氏一鬧,幾人安靜了片刻。
“瞧她尖嘴猴腮那樣兒,我真是看不慣?!迸6业囊院浪瑵娎敝Q,一貫與趙氏不和。
“你呀……對了,木匠家的今天怎么沒出來坐會兒呢?”一個身材干瘦矮小纏著足的女人撂下韭菜,“我去叫她?!?p> 村長媳婦,白氏,她是這村里女人堆兒里最說得上話的一個,和她家老趙一樣辦事麻利為人爽快。
白氏緊了緊褲腳正要挪步,卻一把被牛二家的給扥住了。
“別去!他家呀,”牛二家的嗑了顆葵花子兒,“正鬧妖兒呢!”
李木匠家圍墻外蹲著幾個聞香而來的光腚小子嬉笑打鬧著,院內(nèi)木圍子里幾只母雞走來走去,內(nèi)院卻緊閉門窗,屋內(nèi)一片詭異的安靜。
隔著稀疏的草席簾子,喜子瞥向丈夫瘦弱的背影。
“呸,我兒抬二房怎么了?”邱氏敏銳捕捉到喜子的目光,“什么時候納妾還需媳婦點頭,嫁進來兩年肚子都沒個動靜,她還甩上了!”
喜子兩年前剛嫁進李家的時候,邱氏還是個瘦弱小老太太的模樣,這兩年李木匠在縣城有了固定的客主,碎銀一把一把的拿回家,愣是將邱氏從桿攢成了球,現(xiàn)在她正盤著腿兒坐在炕邊,說起話來唾沫橫飛,臉上的肥肉一顫一顫。
她的聲音越拔越高,嘴里的飯菜攪動著,向兒子使著眼色。
“娘,少念叨兩句吧?!?p> 李木匠沒搭茬,將最后一塊兒臘肉夾起,放到了邱氏碗里。
邱氏不再言語,對著里屋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
喜子收斂心緒,將手中藏著的雞蛋遞給了坐在腳邊矮凳上名叫鳳杉的小女孩,低聲說道:“快吃,別被發(fā)現(xiàn)了?!?p> 她接過雞蛋,極為熟練的快速剝皮兒,囫圇個塞進嘴里,嚼了幾下就咽了,也不見噎。
“母親,咱們怎么辦?”鳳杉說著話,悄悄指向外間坐在李木匠對面的女子。
那女子皮膚白皙容顏姣好,著一身粗布裙仍難掩清麗,最主要的是,她的小腹已經(jīng)顯懷,正扶著腰委屈地看向喜子所在的后屋。
正是李木匠今天回村帶回來的外室。
喜子看了眼她嬌柔的面孔,又看了看自己布滿繭子又糙又黑的手,只輕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p> 喜子姓趙,從小在趙家村長起來,十五歲時父親收了一錠銀子,將她賣給諢號黑瘸子的跛腳行商當新娘子,倒過了兩年富裕日子,后黑瘸子病故,家財散盡人走茶涼,獨留下喜子和一個生母早亡的妾室女,鳳杉。
新寡才三月,趙老爺子又迫不及待地將喜子許給了年逾三十還未說成親事的李木匠,只收了一吊錢做彩,匆匆就成了婚。
當時的李木匠打村里一過人人都瞧不起,住著村頭兒最破最爛的茅草房,賺的錢也養(yǎng)活不起自己和家人,年過而立還說不著媳婦,十足是個大笑話。
喜子一嫁過來就和他一起成了笑話,帶著拖油瓶的二嫁婦和幫人前爺們兒養(yǎng)孩子的廢物點心,想也知道好事兒的人會怎么在背后念叨。
不過李木匠居然非常溫柔細心,不叫喜子做重活兒累活兒,閑了還會幫她捶腿揉肩,最主要的是李木匠愿意讓鳳杉跟著住過來,所以喜子也以真心相待,縱使日子清貧,但兩人也相濡以沫過一段時間。
喜子嫁過來的次月,李木匠就因木活兒做的細,得了縣城里一戶老爺?shù)馁p識,自那之后李木匠幾乎包攬了老爺家所有的木工活兒,大到房梁橫木,小到妝柜茶桌,家里的錢財瞬間就富裕起來了,惹得李木匠和婆婆邱氏圍著喜子夸她是李家的大福星、說她是旺夫命。
從茅草房到黃泥房再到紅磚房,李家賺得盆滿缽滿,村兒里人看的眼熱不已,但任憑哪個木工都沒李木匠的好運氣,他們經(jīng)常半月一個活兒,干完就得趴窩等工。
喜子坐在木床邊,瞇著眼聞著外屋飄進來那一抹濃烈的脂粉味兒,嘆了口氣,用力攥著自己繡的手帕,直至上面繡得精細的鴛鴦戲水圖皺巴巴才肯松開。
她在想,其實丈夫此舉早有跡可循,李木匠因著要去客主家里做工,尋常時候總要往返于村子與縣城,半年前開始,總是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回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拉著喜子要同房,多數(shù)時候洗漱過倒頭就睡。
也說不上什么難過,男人納妾再尋常不過了。
就拿趙家村來說,不納妾的全是窮漢,只要生活有了起色,緊跟著就是要納妾,不納妾的也會拿錢出去買窯兒,喜子自己的爹更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