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翠滿地,殿內(nèi)一片死寂。
永慶帝怒視馬廣聲:“還不滾出去,是想朕賜你一根白綾?”
馬廣聲面如死灰,抖抖磕頭,匍匐著爬出了紫宸殿。
永慶帝覷著另外幾個低頭顫栗的內(nèi)侍,正要吩咐,穆繼匆匆進來稟報:“康王府別駕邱惟信,紫宸門外求見。”
“他來做什么,一個六品職官,也敢擅來朕的寢殿,是何人放他入內(nèi),一并問罪!”永慶帝氣不打一處來,“那個孽子,為何自己不敢來?”
“至尊,”穆繼小心奏道,“康王殿下,巳時便已出京,往鎮(zhèn)北行臺赴任去也?!?p> “溜得倒快,”永慶帝一時愣神,滿腔怒氣無處發(fā)泄,狠狠一拳砸下,身前桌案被擊得粉碎,筆墨紙硯,灑得滿地都是。
“至尊,息怒?!蹦吕^叩首懇切說道,“至尊萬金之體,身系國之安危,務必好生保重。”
“甚么萬金之體,朕瞧著,一個個怕是巴不得朕早死?!庇缿c帝連聲冷笑,到底還是吩咐道,“那個甚么別駕,將他打出去——還有,教宏福寺圓深那個老禿驢,速來見朕!”
翌日清晨,執(zhí)筆中書令程隱就被永慶帝召至紫宸殿。
“龍門寺百悟上人?”程隱大出意外,想了想又勸慰皇帝,“同為佛宗弟子,便有北燕和尚前來宏福寺掛單,亦為尋常之事,至尊不必疑慮過甚?!?p> “若只是掛單,朕又何必在意?”永慶帝負手瞧著庭院,沉聲說道,“可是這和尚,與金百雄一道死于城南官道,朕這個次子,好大的臉面,竟然還有北燕之佛宗高手為其效命?”
“至尊,金百雄倚仗武技,行事向來乖張,是以死不足惜,微臣并無憐憫同情之意。”程隱依然勸道,“不過程某還是以為,此事,未必就是康王殿下主使,倒是殿下身邊近侍之臣,難逃干系。”
“程相,朕亦知你是忠厚長者,”永慶帝喟嘆說道,“可是外面那些魑魅魍魎,居心叵測,咱們可不能太過仁慈。云鵬到底是有些才干,朕還是指望,他能幡然悔悟,懸崖勒馬?!?p> 程隱連忙躬身作揖:“至尊苦心,老臣自然明白,決計不會姑息縱容?!?p> 當日,中書令張楷乞老休致,永慶帝大筆一揮,允準。
張楷年才五十出頭,忽然辭相,皇城內(nèi)外,又是一番議論。
戶部尚書葉錫恒被詔入政事堂,為中書令。
又詔令鎮(zhèn)東行臺提學使陳正則入京,右遷戶部侍郎。
接著,康王之岳丈,戶部員外郎姜昌盛被革職。其人在自家宅院之中,自縊身亡。
金百雄、涂百勝兩家,皆被查抄。
王府別駕邱惟信,被革職下獄。
此前康王折節(jié)下士,京官多有與其往來者。如今皇帝雷霆手段,剪除其羽翼,一時間,諸人惶恐,無不謹小慎微。
安興王楚浩桐辭別皇帝,東赴南康州出鎮(zhèn)行臺,除了三弟廬安王楚浩松,和中書令楊贊,竟然再無一人相送。
不過這位親王向來為人寬厚謙和,倒也不以為意,反而提醒楚浩松:“如今時局未定,三弟留于京中,千萬要處事小心,不可觸怒皇兄?!?p> “小弟倒有些羨慕二兄,”廬安王拈須嘆氣,“京中任事,屢受金百雄欺辱。如今其人身死,小弟心中,卻還是頗為惴惴?!?p> 安興王承受詔命,可權(quán)宜授官,但他知道楊贊與齊王過從甚密,便又向楊贊拱手說道:“不知陛下為何,令孤替代齊王,如今既受任節(jié)度,當一切如舊,不會更改?!?p> 楊贊連忙拱手:“鎮(zhèn)東行臺,精兵十萬,郡縣富庶,實為國之半壁江山,無論誰人執(zhí)掌,都該竭力匡正,不可因私廢公。殿下只管放手去做,政事堂這邊,自然也會鼎力助之?!?p> 于是彼此道別,安興王領著隨扈上馬東行。楊贊和廬安王,從經(jīng)武門返回城內(nèi)。
廬安王到底有些按捺不住,出言試探道:“齊王仍未出京,至尊或許另有思量?”
楊贊故作高深,淡然一笑:“過些時日,自然就能見分曉了。”
跟在廬安王身后的王府管事,對他面上自信神色,很是反感,悄悄撇嘴。
朝局動蕩,城北洪山廟軍營之內(nèi),大小軍官也是各有心思。
盡管羽林軍統(tǒng)領鄭時中數(shù)次訓誡,依然阻止不了諸將私下議論不已。
任輕羽卻對這一切,全然不在意。
她將告身、銅印都留在營房之內(nèi),寫下一封辭別信,然后前往獸欄。
軍營望樓之上,當值的軍士詫異地瞧著,任校尉一身青衫,佩戴弓箭,端坐于她那只白頭海雕背上。大雕展開雙翅,往南邊翱翔而去。
海雕沿著麓安城東面城墻,一路向南。
城墻之上來往巡視的軍士,都停下腳步,有些好奇地瞧著。
“想必是洪山廟軍營之中的斥候武將,”有哨長忍不住問道,“這是要去楠竹寨軍營?”
“只有秦校尉任校尉兩個女將,騎的是海雕坐騎?!鳖I頭的隊正若有所思,“說不定是受了陛下吩咐,往暮云鎮(zhèn)給那位齊公子送信呢。”
麓安城東南方向,是另一處軍營楠竹寨,任輕羽吩咐坐騎,小心避開,從軍營西面飛過。
她瞧見官道之旁,是一處收留鰥寡老人的居養(yǎng)院,過了居養(yǎng)院,便是繁華熱鬧的暮云小鎮(zhèn)。
海雕盤旋飛低,懸停于大街之上,過往行人都有些驚奇地瞧著。
任輕羽坐在海雕背上,向街旁一處食鋪打聽:“敢問齊墨云齊公子,他的茶坊在何處?”
“小娘子說的這個齊公子,小人不知,”那食鋪店主呆呆望著她,“不過西街那邊,有一處墨茶軒,很是富麗氣派,價錢卻也公道。小娘子不妨去瞧瞧?!?p> 齊墨云返回暮云小鎮(zhèn)數(shù)日,照舊只是每日安坐后院,讀書品茶,并不理會店內(nèi)生計。
他原本擔心白化龍與程青柏兩個,會彼此生厭,每日爭執(zhí),結(jié)果并沒有。
程青柏又伶俐,又勤快,不但陳賬房和店內(nèi)伙計,就連每日來吃茶吃點心的客人,也對他贊不絕口。
白化龍開始很是嫉妒,后來卻想明白了:“小道士越能干,豈不是老爺我越輕松自在?”
“你還真當自己是老爺了。”陳玉桃乜他一眼,很是不滿。
“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卑谆埫媛秲聪啵瑥堥_大嘴。
砰地一聲,陳玉桃將茶壺重重一放,怒視著他。
“…老爺我出去瞧瞧。”白化龍秒慫,迅速腳底抹油。
戌正時分,最后一撥客人也走了,程青柏和幾個店伙計終于準備打烊,關(guān)門上栓。
夜色之中,他卻意外瞥見齊墨云慢慢踱步而來。
“公子回來了,”他很是歡喜,“京城里好玩么?”
“嗯?!饼R墨云淡淡應了一聲,直接進了后院。
程青柏和陳玉桃兩人,相視一笑。
卻聽得后院里傳出一聲尖叫。
兩人連忙趕過去,只見齊墨云負手站在屋前,白化龍躲得老遠,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指著他腰間佩劍。
“你又弄什么古怪?”陳玉桃皺眉,“大半夜的鬼叫嚇人?!?p> “老爺,你從何處弄來這件妖物?”白化龍抖著身子問道,“著實可怕?!?p> “不就是一把劍么。”齊墨云拔劍出鞘,白化龍又是一聲怪叫,抱頭蹲下。
“嚯,好一把神劍。”程青柏瞧著那柄純青透明的長劍,嘖嘖贊嘆,“公子這回入京,當真是不虛此行吶。”
“你怎么就嚇成這樣,”齊墨云還劍入鞘,皺眉瞧著白化龍神色栗栗,“快去燒水,老爺我要沐浴更衣?!?p> “熱水是現(xiàn)成的,小人就先回房了?!卑谆堈f著慢慢起身,嗖地一聲閃入自己屋內(nèi),砰地闔上房門。
程青柏、陳玉桃兩人對視,都笑了起來。
小道士在茶坊里如魚得水,他憧憬著往后的日子:“將來攢夠了銀子,小的也要開一間茶坊,就開在京城里,每日高朋滿座,豈不愜意?!?p> 齊墨云懶洋洋靠在竹椅上,嗤笑一聲:“高朋滿座,是這么用的么?”
“總之就是每日生計紅火,小的再娶個小娘。”程青柏依然沉浸在美夢之中,想了想又說道,“然后將師傅也接下山來,享受清福。師兄一定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就不用管他了。”
“我就沒見你修煉打坐,功法已經(jīng)荒廢得差不多了罷?”
“小的當真不是那塊料子,笨得很?!背糖喟財[擺手,“得去前面瞧瞧了?!?p> 他于是回到前店,恰好兩個相熟的客人起身,他便含笑相送,一塊出了店門。
一只碩大的海雕,撲扇著翅膀降落下來。
任輕羽從海雕背上跳下,石青色褙子、長裙,依然蒙著面紗。一雙清澈的杏眼,好奇地打量著茶坊。
左右店鋪的店主、伙計,都驚奇地瞧著。
程青柏一眼認出了她:“任——任校尉?你今日怎么來了?”
任輕羽面色微紅,好在她蒙著面紗,旁人也瞧不出來。
“明白了,一定是來找咱們齊公子,他在后院,你只管進去罷。”
任輕羽輕輕嗯了一聲,邁步進去。
店內(nèi),陳賬房連同他的孫女,店伙計,還有正在吃茶閑話的客人,都覺眼前一亮,雖然少女蒙著面紗,可是他們心下,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定是一位絕色美人兒。
只有正在與客人說笑的白化龍,死死盯著任輕羽。
“老爺,妖怪來啦!”他一聲怪叫,眾人只覺白影一閃,白化龍已經(jīng)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