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兒認識集臨,是在兩年前。
那是一個嚴冬,新進宮的小內(nèi)侍與宮娥由宮中內(nèi)侍帶著行過中門去往掖庭。
黛瓦積上飛雪,一行人踏雪行過一條紅墻夾出的長道,那長道沒有盡頭,她走了很久,心底突然沒由來的恐慌。
那時她十四歲,只身一人來到這樊籠,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只想吃飽飯,只想活著,可那長道的盡頭,就真的能讓她好好活著么?從踏進宮門的那一刻開始,所有人都開始在為自己謀算。想要謀一個好差事的,多得是金銀細軟打點關系,可她沒有錢,連飯也吃不飽,更打點不了關系。
于是幫人背鍋受人責打是常事??伤痰昧?,總想著,去了掖庭就好了,聽說那里常會有各宮的主子來挑人,她手腳麻利一點,興許能跟一個好主子,就沒人再欺負她了呢?
她也不知道,沒有人能告訴她。所以她很害怕,怕得雙眼發(fā)虛,腳下一軟,栽倒在地。
她本就瘦小,又是走在最后,一頭栽在地上并沒有人發(fā)覺,那積雪貼上她的面頰,冷得叫她睜不開眼睛。
她分不清是冷還是痛,就像她獨自熬過的每一個嚴冬。
“你沒事吧?”
沉沉聲色響起,她費力地抬眼去看,順著瘦削的下巴一寸寸往上打量,看見飛雪中來人稠麗美艷的眉目。她心中一驚,起先以為是哪個皇子殿下,后來借著他的手攀爬起來,才驚覺他一身內(nèi)侍的打扮。
那時候集臨十九歲,入宮已經(jīng)三年了。
檀兒低著頭不敢看他,怯生生地道謝,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稱呼他為公公。
集臨漆黑的瞳仁里沒有半點明亮,飛雪落上他的眼睫,像一朵霜花。
集臨伸出手,掌心里赫然躺著塊梅花糕:“沒吃飯么?諾,拿這個墊一墊吧,前面的路還很長?!?p> 檀兒沒有猶豫,抓起糕點大口大口吃起來,像一頭許久未進食的小獸。
集臨轉身:“走吧?!?p> 她看著他高挑的背影,用力擦了擦嘴,然后邁步跟了上去。
她在掖庭呆了一年,眼見有錢打點關系的一個接一個地去了各主宮里當差,這一年里她還是做著最累最苦的活,干活過了飯點,經(jīng)常連連飯也吃不上一點。
掌事的進海公公和秋霜姑姑明里暗里提示了多回需要白花花的銀子,可她沒有呢,若是有,何苦到這樊籠里來求一條生路呢?
這宮里的墻那樣高,她看著墻邊生長了三百年的梧桐,即使三百年也只與高墻齊平的樹冠。她想,三百年,連樹也出不了這皇宮。
她更加瘦小得厲害,十五歲的小姑娘,看起來跟十一二歲的沒有區(qū)別,她以前想,到了掖庭也許會好些,可惜她沒錢呀,原來到了哪里都一樣。
所以她想逃跑,就順著墻邊那顆三百歲的梧桐,從樹上跳出去,出去討飯,做小叫花,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謀個差事。她這樣想,可是樹還沒爬到一半,就被進海公公發(fā)現(xiàn),拖下來打了五十鞭子以儆效尤。
鞭子剛開始抽在身上是很痛的,她一邊哭一邊求饒,可是四周圍了一圈的人,沒有一個人聽見她的聲音,她的哭喊,她的求饒,全部淹沒在旁觀者的冷漠,幸災樂禍,和行刑者揮鞭子的咻咻聲中。
慢慢地她就不喊了,這皇宮里這樣大,沒有人聽得見她這樣一個小小宮娥的聲音。她的聲音像一粒石子沒入大海,連浪花都看不見一朵。
掖庭有個宮娥想私逃出宮被打了鞭子關進柴房里等死,這件事很快在內(nèi)侍和宮女中傳開。
檀兒的慘狀所有人都看著眼里,沒有人敢再起妄念。
那是她時隔一年,再一次見到集臨。
遍體鱗傷的她被丟在柴房自生自滅,傷口潰爛化膿,引來食腐的蚊蟲,貪婪地吸食著她的血肉。她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熱數(shù)日,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在這冰冷得只有權利傾軋的囚籠里,人人都難得自保,沒有人關心她的死活。
所以集臨帶著傷藥來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不能思考,只剩最后一口氣吊著,集臨幫她清理傷口,上藥,包扎的過程她完全不知曉。
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開始有意識那天,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撬開她的唇齒往她嘴里灌又苦又熱的湯藥。她本能地咬著牙不想喝,又躲又吐。
半晌,那人終于不再灌她,放下手中的藥碗,低聲說了句:“這么大力氣,看來是無礙了。”
推門的支呀聲響起,她再也沒聽見任何聲音。
她覺得那聲音很熟悉,想了半天,終于想起那塊雪中遞來的梅花糕。
梅花糕真的很好吃啊,她想。
再次睜開眼看到日光,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進海公公倚在門框邊饒有趣味地盯著她,他年紀大了,臉上生了皺紋,一雙眼睛卻還是銳利。
檀兒在刺眼的日光中瞇起眼睛,看見進海公公的目光,心里沒由來的一聲咯噔。
“小丫頭,命真大啊。”進海公公感嘆。
她想,是的,以前姨娘帶她去山里采蘑菇,她在迷路的山里轉了一天一夜回到家時,姨娘也說了同樣的話。
她是命很大的,就是不怎么好就是了。
檀兒聽見她講話,條件反射想爬起來給他行禮。
進海公公止住她,語氣里不懷好意:“你認識集臨?集臨這個人啊……嘖……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他以前,過得可比你還要慘,要不說人家招人稀罕呢……”
他走進來,瞇著眼睛盯著她,像質問一般:“他這樣關心你,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這個問題把她也問住了,是啊,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見她不回話,進海公公自顧自問她:“是朋友?”
她搖頭。
“是親屬?”
她還是搖頭。
進海公公沉默了半晌,問她:“你是他在宮外進來的相好?”
“都不是……”她終于攢出一點力氣,回他:“我不認識他?!?p> 進海公公嗤笑一聲,蹲下身子,低低道:“不管你們兩個是什么關系,集臨他啊……”笑了一聲,那笑聲里飽含嘲弄,聽得檀兒非常難受:“他是內(nèi)務總管潘興公公的心尖尖人兒,我勸你啊,還是老老實實熬到二十五歲,出宮嫁人去吧!”
檀兒驚得僵著身子不能動彈,她聽過潘興的名頭,事實上整個內(nèi)務府都歸他調度,皇上身邊的大內(nèi)侍,她怎么能沒聽過呢?那個丑陋,殘酷,暴戾的總管。
進海公公咯咯咯地笑起來,不知道他在這宮里呆了多久,雖然是笑容,眼睛里卻是寒光:“小丫頭,你還有十年,集臨他啊……嘖嘖嘖……且煎著人壽罷……”
后來她好了不久,突然就從掖庭被撥到洗翠宮當差,走的時候進海公公不懷好意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出好戲。
她不敢說話,低著頭徑直跟著洗翠宮的人走了。
從這段回憶里抽身,檀兒已經(jīng)哭得不能自已了,抽泣著上前叩首:“公主!奴婢在洗翠宮當值一年多來全數(shù)看在眼里,潘總管幾乎是日日折磨集臨公公,他已經(jīng)活得不成人樣了!公主!您救救他吧,集臨公公救過奴婢的命,奴婢實在不忍他再受此劫難,只好如實稟告公主,求公主做主?。 ?p> 我聽完這一段敘述,想過宮里可能會有不堪之處,卻不想已是如此。潘興已是宮里最大的蛀蟲,我想拔除他,還得從我父皇那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