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不正常的感覺第一次襲來,是在陸一初到墨爾本、住在寄宿家庭的第一周的某個夜晚。
幾天前,她被寄宿家庭主人接到這棟單層獨棟住宅,并將他們女兒的臥室給她使用。
主人和她的家人們會在花園另一邊的另一棟房子就寢,每天傍晚他們會過來為陸一準備晚餐,餐后也會陪伴她一段時間,其余的時候,陸一都可以自由使用這棟房子。
這座木造建筑和花園,就像電視劇里面會出現(xiàn)的外國住宅那樣,在這條偏離市區(qū)的尋常街區(qū)里面看起來也并不醒目,但是,看到主人女兒的臥室之后,陸一有些發(fā)愣。
這間不大的房間,正中央放著一張白色木質(zhì)雙層床,鋪著白底小碎花床品,看起來和睡起來一樣柔軟。
床正對的墻面上貼滿了一個女孩子和朋友們的拍立得相片、隨手撕下的筆記本上的留言條。墻紙是淺粉白色,有細細的花紋。靠近大飄窗的白色梳妝臺上,則堆滿了化妝品和各式香水,衣柜也是同樣的乳白色的。
整個房間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時值傍晚,夕陽透過鉤花蕾絲窗簾將整間房間染成暖橘粉色。
這是一間一切都美好得剛剛好的、女孩子的房間。
這是一間陸一從來沒有過的女孩子的房間。
而那個夜晚的陸一,站在同一扇飄窗前,看到外面花園昏黃的地燈,突然,她感到饑餓。
陸一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那之后的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知道是為什么。
她只知道,她很想吃東西。
盡管她的胃告訴她,她并不需要食物。
那天晚上她吃得很飽,主人一家和陸一的晚餐是奶油三文魚蘆筍斜管意面,配餐前全麥面包棍,和餐后檸檬蛋糕作為甜點——是一頓不論是食物、談話還是氛圍都令所有人滿意的晚餐。
然而,從睡夢中驚醒后,陸一還是餓了。
距離起床的時間還早,她從床上坐起來。
借著夜燈的光,她看著自己蓋著的被子,手掌下支撐著的床,光擴散之處所能看到的房間內(nèi)的物品,這一切都屬于這家主人的女兒。只有墻邊那兩個打開的巨大的深色行李箱,才是自己的全部。
這愈發(fā)讓她焦躁起來。想吃東西,非常想吃東西,就像是大腦從某個深邃的角落里給她下了一道指令,驅(qū)趕著她走進廚房。
廚房的儲藏柜里準備有各種食物,平時她就在這里解決早餐再去學校。
吃,那個指令說,現(xiàn)在,馬上,快吃。
陸一伸手打開了儲藏柜。
晚餐的檸檬蛋糕是主人自制的,還剩下大半個,在盤子里面用罩子蓋著。陸一拿出蛋糕刀,輕輕地切了細細一條放在小碟子里,用叉子慢慢放進嘴。
海綿蛋糕散發(fā)著濃重的牛奶和黃油味道,覆蓋的奶油有檸檬的酸甜,這一條太小了,還未來得及咀嚼,就融化消失在牙齒和舌頭的間隙里,香甜的味道沖過鼻腔,停在喉嚨里面,比晚餐的時候更加美味。
吃,繼續(xù)吃。那個指令又說。
但陸一不敢吃了,她忽然覺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可怕。她用理智壓下了內(nèi)心的沖動,用力吞了吞口水,然后迅速將一切收拾好離開了廚房。
一定是因為饞了。重新入睡前,陸一告訴自己。
只是這種突如其來的饑餓感,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
再一次被它擒住,是在和林安言第一次見面的那次。
陸一本以為是因為在聚會上喝了酒、鬧了一場,又抽了煙,多說了幾句話,于是回家的路上便覺得口渴。
她路過家附近的24小時便利店,似乎有一只手牽住自己走了進去,平時常買的那一款130g的小盒酸奶的沒有了,只得買了1kg裝的。
和家鄉(xiāng)那種有很多乳清的酸奶不一樣,這個酸奶很濃稠,口感也像軟化的奶油冰淇凌一樣細膩,酸奶里面還有幾層藍莓果醬,攪拌一下,果醬、藍莓、酸奶混合在一起,果醬和果肉的甜豐富了酸奶的酸味,變得更誘人。
吃吧,快點吃吧。那個指令又一次鉆進她的大腦里。
陸一沒有反抗。她坐在臥室的飄窗上,抱著這桶家庭裝的藍莓酸奶,一邊看墻上的相片,一邊麻木地想著晚上發(fā)生的一切,一邊一勺一勺地吃著。
胃漸漸鼓脹起來,可她不想停下。
“那么窮那么亂的垃圾地方,誰要去那邊啊”——吃吧,繼續(xù)吃。
“生活在那兒都有點不正常吧”——再吃啊,努力吃啊。
“她剛才是不是要打我!”——還有很多呢,接著吃啊。
學業(yè)的壓力、陌生的環(huán)境、看不明白的人——吃吧,吃完一切都會好了。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整桶酸奶已經(jīng)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