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壽宴
第三天上午,碧空如洗,萬里無云。
成都東郊,七弦湖畔。
嚴武身穿紫色官服,領(lǐng)著兩個仆人,抬著賀禮來到了湖邊。
雷威穿的也很正式,他在此恭候嚴武:“第一客便是嚴大人,真是蓬蓽生輝?!?p> 嚴武看到雷威,面帶微笑:“看來昨晚很平靜?!?p> “托嚴大人的福,昨晚的琴莊十分寧靜,府上所有人都休息充足。”
“看來安慶宗懼憚韋景昭,不敢亂來了?!?p> “想他不知景昭未來,因而不敢造次?!?p> “也是,畢竟是臨時發(fā)生。”
“莊上已張燈掛彩,嚴兄先請進吧。”
“那就有勞雷公在此候客了。”
“豈會,豈會?!崩淄χ克蛧牢湟恍腥松狭吮躺?。
此時,楊心隨在院中閑坐,看著琴莊上下忙活地不可開交,他滿面悠然,像是靜靜地思考。
“劉兄,昨晚我等嚴陣以待,竟然無事發(fā)生?!?p> 此時的皇甫冉經(jīng)過梳洗整理,原來是個白面青年,看上去只三十歲出頭,唯一遺憾的是下頜有顆明顯的痣。
“是啊,好在咱倆交替守夜,不然今天還真對付不了?!?p> 劉長卿說著便把手中喜字貼在了窗戶上。
“今天也不可大意,畢竟韋先生還沒到?!?p> 劉長卿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孫智清與雷鈺也走了出來,他倆有說有笑,看起來早就熟識。
臨近晌午,雷府十丈大的院子里已坐滿了賓客,鳴岐在不停看茶,長須在不停端菜,雷鈺在代父敬酒,孫智清已不知在哪找了個座位,盯著美酒好菜,直吞口水。
楊心隨被劉長卿邀請,坐到了離門口最近的座位上,旁邊便是皇甫冉。
“楊兄,聽說你自稱弈己之人,這是何意???”劉長卿問道。
“不過是自己與自己下棋?!睏钚碾S淡淡回答。
“自己與自己下棋?那不是很無聊?”
“是有些無聊,所以出來了?!?p> 劉長卿哦的一聲,他感覺楊心隨有些孤僻,于是打開話匣:“楊兄隱居深山,學的是道還是詩?”
楊心隨搖了搖頭:“我并非隱居,之前不過一尋常百姓,現(xiàn)在也是,無事就賞賞景,寫寫詩?!?p> “那這次來,除了賀壽,肯定也是為了一睹雷公新琴吧?!?p> 楊心隨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劉長卿見楊心隨心不在焉,便沒再多問,也不知最后一句他回復沒有。
他環(huán)顧四周,整個院子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不停有人從旁邊走過,都是嘈雜聲。
“茂政,我敬你。”劉長卿實在耐不住沉默,他舉杯到皇甫冉面前,喝完又來找楊心隨。
“楊兄,畢竟相識一場,以后便是我劉長卿的朋友了?!?p> “好?!睏钚碾S輕輕回答。
二人正在對飲,門口進來了個人影。
是雷威從外面走進來,他臉上掛著焦急的神色。
他進來后立刻微低著頭,穿過院子,走上臺階,到達了廳門。
當他轉(zhuǎn)過身,臉上的焦急神情已消失無蹤,取代的是滿面笑容。
他環(huán)顧一遍后,發(fā)現(xiàn)來客有他熟識的也有面生的,熟識的都是成都本地的富紳官吏,基本互相認識,都坐在了一起,而面生的,他在湖邊接待時,知道都是本人來不了,讓他人代為賀壽的。
眾人看到雷威到場,都停止議論,齊齊看向他,只見他先是面向成都本地人,聲音敞亮:“不愧為天府沃土,皮膚亮麗,衣著光鮮,都是體面之人,雷威在此感謝眾位成都好友的光臨?!?p> 這些成都本地的賓客,都紛紛回應:“雷公多禮了!來賀壽也是我們的榮幸。”
雷威又看向那群外地來客,笑道:“當然也有不辭勞累,遠道而來的豪客名士?!?p> “你們都辛苦了,為表友誼,我先干為敬?!?p> 說完便拿起空桌上鳴岐早倒好的酒,一飲而盡。
“大家吃好喝好,不盡興不須歸!”
眾人歡呼雀躍,整個琴莊頓時熱鬧無比,有人手舞足蹈,高談闊論,有人笑聲連連,把酒言歡。
看著來賓吃喝,雷威心中十分復雜,他首先是高興與感激,其次便是擔心與焦急,因為他一直在等的韋景昭遲遲沒有現(xiàn)身。
酒過三巡,菜吃兩輪,正在眾人期待之際,忽然有一人站起,略帶醉意地笑道:“雷公,我們都快吃破了肚皮,你怎么還沒拿出精彩節(jié)目,好生吝嗇!”
說話的人正是嚴武,他臉色通紅,下巴上的山羊胡已被酒水淋地歪向了嘴角。
“雷公,我也想再幫你拖上一拖,只是我這桌的混人實在是等不及了?!?p> 嚴武說完,與他同桌的賓客就跟著起了哄,都嚷嚷著要看精彩節(jié)目。
雷威聽完,笑了起來,他雙眼微閉,緊接著雙手做出了向下輕按的動作。
眾人見狀,都即刻收斂笑容,把表情齊齊轉(zhuǎn)為好奇的神態(tài)。
雷威面帶微笑,右手向一旁正在給賓客敬酒的兒子招了招,說道:“鈺兒,去吧?!?p> 眾人又把目光集中在雷鈺身上,由于雷鈺年僅十六七歲,個子不高,坐在遠處的客人索性就站了起來。
雷鈺性情緩慢,聽到父親吩咐后,先是行了個禮,然后不緊不忙地走進后廳,身形逐漸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有些客人,急的頭上都冒煙了,也不見雷鈺身影,索性抬起杯子,連吞了幾口美酒,正要催促,才看見雷鈺雙手環(huán)抱著一個黑色大盒子,緩緩走了出來。
雷威接過琴匣,轉(zhuǎn)身便將它放置在一旁的空桌上,眾人馬上離開酒桌,紛紛湊了過來,就在以為能見到這珍稀的新琴之際,雷威卻立馬用左手按住琴匣,笑了起來。
眾人本就著急無比,吃了那么久,就等著看新琴了,雷威卻故弄玄虛,于是就有人嚷嚷起來了。
“雷公,何意?。 ?p> “我們都已經(jīng)急壞了,你怎么還笑地出來?”
雷威忽然問道:“你們可知,我這琴是何時所制?”
“其中又經(jīng)歷何等曲折呢?”雷威神情逐漸嚴肅了起來。
“聽聞你上次深入蜀山取材之時,是晚秋,回來時已是陽春三月,想必這琴成于今年春季,別的便不清楚了?!眹牢湟娎淄袂?,自己也調(diào)整了語氣。
嚴武說完,賓客中就有人起哄:“聽說你新琴是有神仙指引才取到良材?!?p> 另一人道:“聽說是去的神桐林,用林中最稀有的一棵神桐木造的?!?p> 又有一人道:“我聽說那棵神桐木是天神種植的,不死不滅,砍了又會生出來?!?p> “那神桐林根本找不到,更別說隱藏其中的神桐木了?!?p> 忽有一人舉起手,他示意眾人噤聲,眾人看到,都紛紛停止討論,只聽他說道:“你們別議論了,我也是制琴的,我來給你們做個詳細解釋。”
雷威眉頭一皺,然后換了個站姿,順勢把目光盯向那人。
眾賓給那人讓出了道,雷威認出了他,是江南制琴名家張越。
眾人也認出了他,有人說道:“是張公,他制的古琴也是非同凡響,他的解釋肯定沒錯。”
張越聽到有人夸他,得意無比,只聽他緩緩說道:“在大唐各琴家中,一直有個傳說?!?p> 張越開始講述,眾人聚精會神,大氣都不出一個。
“傳說蜀山深處有一片桐林,其中有一棵神桐木乃天外神物,珍稀非常,千余年前,圣人伯牙的琴便是這神桐木所制?!?p> 說到這里,立刻有人插嘴:“伯牙可是琴仙,聽說千年以前,他的琴神力無窮,可以扭轉(zhuǎn)乾坤?!?p> 張越繼續(xù)道:“只可惜伯牙之琴隨著他一起消失了?!?p> 眾人唏噓不已,又有人問張越:“張公,你為何不在蜀地制琴,順便尋找神桐木呢?!?p> 張越笑道:“千年來,蜀中制琴名匠輩出,也未曾尋得神桐林蹤跡,更別說神桐木了?!?p> “雷公,你可是找到了那神桐木?”
眾人一聽此問,都齊齊看向雷威,就等他點頭。
“雷公,快打開讓我們看看神琴是長什么樣子的。”又有人起哄了,緊跟著所有人都跟著嚷。
雷威笑了起來,他平息眾人聲音,道:“你們別急,先聽我講個故事?!?p> 話至此處,眾人索性都耐著性子,靜靜聽了起來。
“去年秋天,我夢到有位神女,隱約之間,她對我指出了神桐林的方位?!?p> 立馬有人插嘴:“果然是天神指引的?!?p> “別插嘴,好好聽?!庇腥伺u道。
雷威繼續(xù)道:“地址雖不明確,但我思慮再三,決定一探究竟。”
“于是我領(lǐng)著鈺兒整裝出發(fā),穿過牛背山向西直達蜀山腹地,走了三個月,終于尋得傳說中的神桐林?!?p> 眾人中又有想插嘴的,但看到雷威還沒講完,就都忍住了。
“在穿過一片竹林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神桐林是在一片烏潭之上,烏潭右側(cè)是百尺懸崖,周圍竟無別路可走,我只好讓鈺兒在潭邊等我?!?p> 雷威話至此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不怕你們笑話,我的確是爬上去的。”
“年過半百的我,武境卻只有攀山的級別?!?p> 嚴武聽到這里,接過話茬說道:“雷公哪里的話,正常人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行路級別,攀山已經(jīng)很高了?!?p> 說完便笑了笑,飲完手中酒,轉(zhuǎn)頭問道:“在座眾人,除文房先生邁過了飛巖境,又有哪位的武境能超過雷公呢?”
這時雷鈺小聲問孫智清:“武境什么的,我父一直不教我,你和我說說唄。”
孫智清即刻小聲回答:“在大唐,修行境界共分為兩大類,一為武者,二為派系。”
“武者境界基本統(tǒng)一,是實力的象征,其中行路為武者第一境,攀山為第三境,飛巖為第四境?!?p> “派系境界磅礴多雜,是天才的選擇,但主要分為三大流,一為詩派,二為道派,三為僧派?!?p> “后者重在領(lǐng)悟,雖不能直接傷敵,但是對武境的提升,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p> “至于別的,諸如書法、茶道、樂舞等等便是不常見的派系了,但是其中也不乏武境高人?!?p> 雷鈺哦的一聲,跟著嚴武的意思,看向了劉長卿。
孫智清看到雷鈺目光轉(zhuǎn)向劉長卿,便繼續(xù)解釋道:“他是詩派中人,善于五言,詩境已臻第三境‘去’,那武境自然就跨過了飛巖?!?p> 當嚴武把話題轉(zhuǎn)到劉長卿身上時,眾人目光隨之而來,劉長卿只覺好不自在,他輕咳一聲,淡淡說道:“雷公請繼續(xù)?!?p> 眾人又齊齊看向雷威。
雷威繼續(xù)道:“我登上崖頂之后,放眼看去,茫茫桐樹,仿佛沒有邊際,雖是臘月天氣,卻棵棵枝繁葉茂,偉岸挺拔,那樹圍足有兩人才能環(huán)抱得住?!?p> 邊說著,雷威邊把兩只手作環(huán)抱狀,力求讓眾人清楚明白。
“這神桐林,棵棵桐樹都是世間良木,我進來時天色已晚,轉(zhuǎn)了很久,遲遲沒有尋到神木,神桐林也太大,根本沒時間尋遍,而且我有些擔心鈺兒的安全?!?p> “我打算明日白天再來,于是我隨意尋得一棵桐樹,聽風而取材?!?p> “那第二日可曾尋得?”嚴武率先說出了眾人共同的心聲。
雷威沉默了片刻,喝了口茶,面色凝重起來,只見他搖著頭說道:“第二日可不敢再去了?!?p> “為何!”嚴武及眾人好奇之色頓起。
“我取材之后,正準備走下懸崖,回到鈺兒身邊之時,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何?”眾人齊齊問道。
“下崖之時,我看見那方烏潭之中,隱隱有條顏色更深的黑影,十分巨大,如果它不作扭曲狀,那潭水根本裝不下它,我下意識反應,這肯定是條巨大的怪蛇。”
話音剛落,眾人一片嘩然,雷威舉手示意,穩(wěn)住了眾人。
“那烏潭水深不見底,初到時在潭邊,根本看不到這條黑影,但是此刻,我看的一清二楚,的的確確是條巨大的黑色怪物,極有可能是條巨蟒?!?p> “那雷公如何應對?”嚴武立刻問道。
雷威喝了一口茶,神情嚴肅道:“在潭邊打盹的鈺兒看我遲遲不下來,竟然對我高聲呼喊,這一呼喊不要緊,卻是驚動了潭底的怪物?!?p> 孫智清立刻小聲批評雷鈺:“你真是個壞事精。”
雷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繼續(xù)看向雷威。
“這時,本來平靜無波的潭面,泛起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波紋,只聽得狂風吹動山林般的低吼聲,從潭底肆虐而來?!?p> “我來不及多想,頭也不回地奔了下來。”
“下來后,我用盡畢生力氣,提起鈺兒便是一頓狂奔,來不及思考身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怪物,更不敢回頭看?!?p> “大約跑了一個時辰,實在跑不動了,鈺兒告訴我,后面什么都沒有,我才松了口氣?!?p> 雷威說完,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本就深秋時節(jié),這下使眾人更加生冷了。
“原來搞了半天,不是神琴。”
“哎,有些失望,不過雷公新琴我還是很期待的?!?p> “對,畢竟是神桐林里出來的,怎么說也是個至寶?!?p> 大家爭辯了起來,雷威靜候良久,眾人仍未平息。
只聽有人朗聲道:“那巨怪莫非是神桐林的守護者?”
原來是劉長卿率先猜測,他繼續(xù)道:“我曾聽說,凡神物,皆夔護,這夔指的便是蛇狀怪物?!?p> “文房先生說的對,一定是夔怪。”
“那里一定有寶貝?!?p> “肯定不是凡物,就是那神桐木!”
“那神木有神界之力,所以得有看護者!”
“可惜我沒有實力去面對那怪物,不然我定讓雷公帶我過去了?!?p> 大家聽到劉長卿言論,都點頭贊成,眾說紛紜。
雷威輕嘆一聲,舉手示意,眾人看到,都紛紛停止討論。
“且不論此怪何如,我與鈺兒有驚無險,便已是萬幸之事了?!?p> “還好,還好,我也并非白去。”
“雖未取得神木,但憑這其中隨便一木,就已是世間極品,我曾所作之琴,無一能及?!?p> 便在此時,有聲音傳來,打斷了雷威。
“如此好琴,雷公轉(zhuǎn)贈與我,怎樣!”
雷威話還沒講完就被打斷了,不知是誰說的,講這句話的人有點口吃,但語氣卻極為不客氣。
他以為出自賓客之口,沒想到抬頭一看,院門外走進來兩個人。
這兩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瘦,徑直走向雷威,正是安慶宗和吉溫。
雷威一眼便認出來人,他心亂如麻,擔心的事果然發(fā)生了。
但他笑臉相迎:“原來是慶宗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安慶宗哼笑一聲,十分蠻橫無禮。
“不知慶宗殿下去而復返,所為何事?”雷威試探地問了出來。
“你該知道我是為何而來?!?p> 安慶宗冷笑著,他環(huán)顧四周,開口說道:“你的新琴,圣上想要?!?p> 眾人都大吃一驚,只聽嚴武說道:“你有圣旨嗎?”
“大唐自開國以來,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yè),人文發(fā)展已達空前的繁榮?!?p> “詩、歌、禮、樂無一不是唐人所長,朕聽聞蜀地雷威制琴技藝為世間至絕,最近又有新作,你去幫朕拿來?!?p> “我剛剛說的就是圣上的口諭,現(xiàn)在特來取你新作,稟呈圣上?!?p> 由于安慶宗口吃,他這段話說了很久,言語中還不停模仿皇帝口吻,引得眾人不斷低聲嗤笑。
見雷威仍然按著琴匣,他怒道:“你敢抗旨不成?”
“安慶宗,你不要太囂張。”嚴武威脅道。
“嚴大人,圣上的旨意你也敢違抗?”
“成都距離長安,千里之遙,圣上怎會只下口諭,不批圣旨?”
“嚴武,我勸你少管閑事!”安慶宗有些氣急敗壞。
眾人經(jīng)過嚴武點撥,都猜出安慶宗假借圣諭,紛紛嘲諷:“你敢假傳圣旨,這是殺頭之罪!”
安慶宗大笑起來,狂傲之意無可復加:“吉溫,把他們都殺了,再將雷威新琴帶給父親?!?p> 眾人不曾想這安慶宗翻臉如此之快,有幾個知他動怒,立馬就往門口趕,可還未走到臺階,就看見吉溫身形鬼魅般閃來閃去,他快速在這幾人身后走了一趟,剛回到安慶宗旁邊,那幾個想要離開的賓客就倒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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