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花園夜談
飯后是必須要散步的，鄭氏怕女兒太能吃又不運動導致脂肪迅速堆積，勒令每餐后幾個兒子中派一人帶著妹妹逛幾圈花園。今天饒嘉善把幾個兒子都趕了回去，親自帶小團子散步。
“告訴爹，今天發(fā)生了什么？剛剛事出有因，你再問下去不太好?！崩细赣H溫柔地安撫女兒。
“嗯。當時有今上的眼線吧。是女兒魯莽了?！毙F子情緒還是很低沉，“爹知道是哪些人對嗎？”
雖然對女兒的聰慧早有預感，饒嘉善還是狠狠吃了一驚，此刻他覺得自己手里牽著的不是一個三歲女孩，是一個奇跡發(fā)光物體。
“嗯，我知道。”
小團子冷笑一聲，卻因為糯糯的聲線讓這聲冷笑沒有絲毫殺傷力?！翱礃幼幽俏灰尚牟∫餐χ氐摹５量嗔??！?p> 饒嘉善的心臟再次經(jīng)歷了一次云霄飛車。
他覺得這種話眼前的粉團子再多說幾次他怕不是會被嚇出病來，但女兒的體貼關懷也讓他非常受用。
饒嘉善先“嗯”了一聲，也不解釋這個“嗯”是回應前半句還是后半句，接著補充道，“以后這種話千萬不要在人前說?！?p> 小團子癟癟嘴，斟酌著開口說剛剛被擱置下的正事：“爹，我今天看見有人不惜冒著被打死的風險跑來這片只為討一口飯吃。
災情那樣嚴重，不開倉放糧已經(jīng)是很不對的了，如果再不減免賦稅徭役，這樣的事是不是會越來越多？
我們在府里吃得好用得好，外面的百姓則為了一口氣賣兒鬻女——我們府里是不是就有很多這樣的下人？大家都是人，命都是一樣的，為什么就不能稍微考慮一下他們呢？”
饒如卿很少一氣說這么多話。
上一世饒如卿爹媽讓她學了無數(shù)東西，什么舞蹈畫畫書法鋼琴古箏，小鎮(zhèn)里基本能學的都讓她學了個遍，到最后堅持下來也能稍微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鋼琴、表演性質的演講朗誦以及書法。
大概是自小為了比賽練習太多化成了習慣，一到要嚴肅起來說一大段話的時候，這種為表演性演講而準備的語調(diào)就會情不自禁地蹦出來，比如現(xiàn)在。
她語速雖因急切而稍稍偏快，但咬字清晰，三歲女孩特有的軟糯聲線配上恰到好處的抑揚頓挫，在夜色籠罩下的空曠花園中，展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感染力。
唯一的聽眾饒嘉善也確實被這種憂慮和急切感染了，而饒如卿話中“人人平等”的理念更是讓他不禁對女兒的胸襟暗暗心驚。
他俯下身把饒如卿抱在了懷里，經(jīng)歷了這今晚這一來一回幾輪對話，他心里有了計較，對這個女兒也不再作不必要的隱瞞，反之倒想看看知道真實情況的女兒是否會帶給他新的驚喜：
“問收成的話，已經(jīng)很多年算不上豐收了。
這兩年的天氣又愈發(fā)怪起來，北方旱著也就算了，偏生南方雨根本不帶歇的。
南澇北旱，今上不開源也不節(jié)流，北狄虎視眈眈，國庫本就不充實，軍銀又萬不敢少……
若不是這兩年你爹我和幾個同僚自掏腰包暗中賑濟受災最嚴重的幾個區(qū)域，又勸服了幾個有良心的地方官開倉放糧，怕不是你爹現(xiàn)在還在戰(zhàn)場上平叛?！?p>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你有兩個三等丫鬟是去年從災區(qū)來的?！?p> 饒如卿安靜地聽著，覺得自己真是幸運，這兩輩子都攤上了好爹媽。
想到這里，她立刻轉過身子捧著老爹的臉狠狠“叭”了一口。
饒嘉善被女兒親得暈暈乎乎，下意識地話就接下去了：“爹何嘗不知道要從根本上改變，爹不是不能，是——”
“不敢。”饒如卿語調(diào)很冷，激得饒嘉善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失言了。
粉團子感受到她爹那一絲懊惱的情緒，轉身又親了口以示安撫。
她算是明白了，現(xiàn)在這個皇帝不僅耽于享受，還得了比一般為君者更重的疑心病。
她爹既然是將軍，那就只能是將軍。即使有賑災救災想法也只能停留在心里，為明哲保身只能沉默，甚至要救人也只能悄悄做。
饒嘉善看著懷中的女兒緊緊皺著小眉頭在努力思考，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一半。
話鋒一轉，安撫道：“今年的災情沒有去年嚴重，如果明年依然有災情的話，一定會有人讓上面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到時候也就會有相應措施了?！?p> 饒如卿嚴肅地點了點頭，心里卻在考量，現(xiàn)在是冬天，是否有可能未雨綢繆，稍微讓百姓擺脫一點“看天”的命運呢？
她拼命檢索著腦內(nèi)殘存的古代現(xiàn)代應對災情的措施，最后只有幾個零星的詞蹦出來，她喃喃：“南水北調(diào)……開鑿運河……建造水庫……”
每想一個否決一個，幾乎都是大工程，沒有大量的時間、人力和金錢根本無法完成。
南水北調(diào)工程在現(xiàn)代，從提出、規(guī)劃、論證到最終完成花了六十多年的時間；開鑿運河更是勞民傷財，雖最終能取得長足的效果，但別忘了隋煬帝開鑿隋唐大運河的時候民怨滔天，而且還是建立在早期民間運河的基礎上；只有建造水庫稍稍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以古代的技術條件，其最終取得的效果不能保證，而且基本上只能惠及南方。
饒如卿想到這里苦悶地捂住了頭，真難啊，自己就是一個半吊子法盲順便學了點基礎新聞知識，歷史也不好，在這古代能做什么？
聽她爹這口氣，這皇帝再做下去妥妥的末代王朝氣象，到時候如果外敵入侵或者內(nèi)亂，她爹萬一不能保住這國家，這個家要怎么辦？自己要怎么辦？
在這一刻饒如卿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規(guī)劃的種田文生活暫時不能繼續(xù)了。
她要努力和她爹一起把這個家保下來再安心做咸魚。
現(xiàn)在的自己才三歲，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幾乎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自己爹的深淺也還沒摸清楚。
一個能手握重兵這么多年、連自家有哪些皇帝線人都一清二楚的人，怎么能是一眼望到深淺的？這種人精似的饒嘉善也不會和三歲女孩完全交底。
她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遠超這個年齡的智慧，和她爹相比依然是云泥之別。
我缺少底氣。饒如卿想。只有自己足夠強大，才有和她爹對話的資格。
饒嘉善自然不知道這時候懷里女兒心中的彎彎繞繞。他只聽見了小團子嘴里喃喃蹦出來的幾個詞，每聽見一個他的心就得跳一下。
“如卿。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他試探著開口?！班牛@些治災方法現(xiàn)在一個都行不通。”饒如卿帶著深深的無力感回答道，“做個夢罷了?！?p> 饒嘉善笑了。他把女兒摟得更緊了些，在她白嫩嫩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有這心很好，這些想法也很好?！?p> “不過，”下一秒，饒嘉善的臉板了起來，“在外頭，你只是個三歲小姑娘。記住了嗎？”
饒如卿看著她爹難得如此肅然的臉，鄭重地點了點頭。
鎮(zhèn)國將軍府曾被評價為“最懶”的四娘子突然發(fā)奮了起來。
饒嘉善果然在女兒身上收獲了一直以來期待的驚喜——她會的東西遠比她曾表現(xiàn)出來的多得多，也因其“聰慧”，饒如卿展現(xiàn)出的閱讀和理解速度相當出色。
略略思考了一下，饒嘉善給了饒如卿隨意進出家中藏書閣的自由。
更令他驚訝的是，這個女兒竟然在音律上極有天分，饒嘉善自己在音律上簡直一竅不通，妻子鄭氏也只是稍通一二，而饒如卿的古箏學得又快又好，還向他申請學吹簫——這在當時的貴族女孩中相當少見。
坐在古箏前，被驚訝和夸贊包圍的饒如卿臉上是天真的笑，心里則暗戳戳撇了撇嘴：廢話，要是學得不快十多年鋼琴白彈了，要是上一世鋼琴老師知道不被追殺才怪呢！更何況本來就學過一些古箏……
饒嘉善看著發(fā)奮努力學習的饒如卿，為自己那一晚在花園成功的激勵大法洋洋得意了好一陣。
為了不打擊女兒好不容易燃起的學習興趣，饒嘉善花大力氣終于給她尋來了一個愿意教三歲孩子的知名吹簫人，吭哧吭哧努力把簫做到最短最窄——最短的C調(diào)簫也有至少三十厘米。
饒如卿就艱難地捧著這長長的竹棍，動著小短指開啟了她的學簫之路，一邊祈禱著這老師一定要多留幾年等她能熟練使用更長的普通簫再離開。
粉團子吹簫的樣子相當滑稽，十歲的饒致平經(jīng)常沒事做就來看妹妹上吹簫課然后在一旁笑得渾身發(fā)抖，而饒致凌得知此事后，每次必跟著饒致平一起來，板著臉陪妹妹上課，饒致平一笑就會收獲饒致凌的怒目而視一枚。
饒如卿自己才不覺得這有多搞笑。
想當年她四歲學鋼琴，坐在鋼琴凳上兩條小短腿根本碰不到踏板，為了維持穩(wěn)定只能踏在個小矮凳上；小短指最多只能跨四個音，八度音符和跨度稍微大一點的音階根本彈不了，那樣的日子不同樣過過來了？還順帶拉長了自己的手指，多好。
上一世學鋼琴古箏壞處就在這倆玩意都太大了，根本無法隨身攜帶，無法滿足行走在外突然想裝個逼的需求。這輩子既然要學古箏，那干脆再學個能帶在身邊的小的也不錯。
而且，簫能打人。
這種集音域廣、音色美、裝逼、防身于一體的樂器，誰不學誰蠢。
饒如卿看著旁邊忍笑忍出內(nèi)傷的饒致平，心里暗暗翻了個白眼。
這么努力學習，饒如卿當然也不能虧待自己。
來這里這么久，她最想念的東西就是——奶茶。
上一世每次肝ddl的時候總會點份奶茶和一份夜宵在身邊，或是半份炸雞，或是烤冷面，亦或是燒烤。
以鄭氏的嚴厲程度，現(xiàn)在給努力學習的饒如卿加一兩塊茶點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什么炸雞烤冷面燒烤她就不想了，但是奶茶一定要有！
經(jīng)過多次試驗，饒如卿終于搞清楚了最適合自己口味的茶奶糖比例，再吩咐廚房用木薯粉或芋粉做一點小丸子煮好瀝水加進去，又自制了一根小竹吸管，就開始在上課的間隙吸溜吸溜地喝起來。
喝了幾次饒如卿又不滿足于此了，開始鼓搗奶蓋。
折騰了大半天只做出了普通奶蓋，想了想能做芝士奶蓋的無腥味奶酪在古代這種條件下應該是不存在的，她便嘆了口氣，隨手加了點鹽山寨了一下。
將軍府幾人都嘗試了饒如卿研制出的全新飲品，均認為別有一番風味。
饒嘉善就半哄半騙從饒如卿手上拿到了制作方法，每次來客人的時候都要拿出來給人品嘗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宣布這飲品全國獨此一份，很賺了一波視線。
四歲那年夏天，饒如卿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顺鲑u奶茶配方的報酬——一支正兒八經(jīng)的精致白玉簫和一杯她爹用內(nèi)力給打出來的芒果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