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jié) 再相逢時(三)
景迢掏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拭著手,又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十分淡然地坐在了桌旁,給自己倒了杯冷茶,抬眼看向還立于原地的兩人:“愣著做什么,這人沒用了。”
饒如卿又怔住了。手不自覺地抖了抖。
回過神來的空澄敏銳地從饒如卿的表情上捕捉到了那熟悉的猶疑和不忍。她沉默而熟練地走上前,拎著那男子后襟從窗口躍了出去。
饒如卿看著空澄的背影消失在窗口處,轉(zhuǎn)過頭朝景迢自嘲地笑了笑,低聲地、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景迢道:“很圣母吧?偽善、自欺欺人、婦人之仁罷了。這么幾年我還是沒學會平靜地自己去結(jié)束一條生命?!?p> “她照顧我,不該留的人知道我狠不下心去動手,就總是幫我,還特別貼心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做。”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輩子學不會怎么面不改色地去殺人。”
饒如卿無端生出煩躁來,一屁股也坐在了桌邊,一口飲下了一大杯已涼透的茶。
景迢看著她喝茶喝得急,甚至漏了些出來沾濕了衣襟,手指微頓,從懷中掏出干凈的帕子擱上桌,又拍了拍手。
有影子閃進來,他對著之前還沒處理的另一具黑衣人尸體抬了抬下頜,那人便迅速將尸體抬起,清理了地上的少量血跡,從窗口離開了。
做完這些,他再次看向饒如卿。
她眉間的郁色尚存,只是表情已變得十分嚴肅,明明十二三歲的年紀,周身卻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威嚴,給人以輕微的壓迫感。景迢明白,這是要談正事了。
他移開視線,又抿了一口冷茶:“眉毛太粗了?!?p> 饒如卿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往眉毛上摸,結(jié)果抹了一手黑。
她的嘴角難以抑制地抽搐了起來,撲到屋內(nèi)的銅鏡前,看著本來就不賞心悅目現(xiàn)在更是被抹的亂七八糟的眉毛,泄憤似的從桌上順走了景迢的干凈帕子,沾了水,干脆將整張臉抹得干干凈凈。
至于景迢的帕子,她連翻三個白眼,丟進水里直接不管了。
這么一折騰,剛剛心頭的不適也散了不少。她重新坐回桌邊,深吸了一口氣,還沒開口,又被景迢搶了先:“饒四娘子,說吧,此次特特尋某有何貴干?”
饒如卿又是一噎。
作為堂堂聽風閣閣主,如此連續(xù)地吃癟實在是少見,只是抬頭看見對方那張難得一見的美貌,她在心底好生勸慰了自己一番,這才把臉板回了原狀。
雖無意對他隱瞞身份,這種被人一下便識出、還牽著鼻子走的感覺還是著實不太好,她沉吟了一會,決定還是先試探一番。
“景侯爺,既然您知道我是饒家四娘子,想必也知道我此行緣由吧?”
景迢又抬了抬眼,很干脆地回答:“不知道?!?p> 他欣賞了一下饒如卿因快要繃不住臉上的表情而略抽搐的眼角,起身立于窗前:“不過,七年前,饒四娘子因意外落水而罹患怪病,一直閉門不出,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這里、在我面前卻毫無犯病跡象。看來,要找我的話也沒什么好事?!?p> 他轉(zhuǎn)過身,饒如卿安靜地看著他的眼睛,顯然等著他解釋為什么認出自己。
景迢唇角微微翹起:“我今晚就是在等饒將軍的使者來。能讓他派人來尋我的由頭必不會小,而他身邊如你一般大的親近女子還能有誰?你以為你們?yōu)楹芜@次能這么輕易地找到我?包括那兩個黑衣人,也是因為我提前滲了消息引他們來罷了?!?p> 饒如卿忽然感覺自己抓到了什么光亮:“你剛剛說……上次也是他們?意思是這群人一直在追殺你嗎?”
景迢微微頷首。這些年暗中發(fā)展自己的力量、以“紈绔”之惡名想降低總是盯著他性命的那些人的警惕,甚至尋由頭出京躲避追殺,這樣的日子會隨著她的到來而改變嗎?自己能借由她變得更強大嗎?
饒如卿已經(jīng)捕捉到了記憶中飄過的那一塊碎片。八年前的中秋夜宴前,她躲在草叢中見到的兩名同樣穿著黑衣的男子,與今晚的黑衣人裝束一模一樣。
她看向站在窗前,身披一半月光一半燈光的景迢:“接下來我要說的事……確實不太好,要不要坐下聽?”那件案子對他而言太過沉重,她實在擔心景迢站著會因為情緒波動出現(xiàn)什么狀況。
景迢沒有動,他深深地看著饒如卿。他當然猜得到饒如卿此行前來大致的目的,只是真到了這一刻,他卻開始有些膽怯。得到答案之后,他應該如何做?復仇嗎?如果兇手真的是自己懷疑的那個人,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與之抗衡?
饒如卿也沒有說話,迎著他復雜的目光等待著。
他緊緊抿住唇,大步跨回桌邊,揚起衣擺坐下。
“是今上?!别埲缜漭p輕道。
不擔心有人偷聽,她知道空澄已經(jīng)回來了,一定在幫他們守著。
景迢猛地一抖,真的是他!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然帶了細細的顫抖:“有證據(jù)嗎?”
“你想要什么證據(jù)?人證,還是物證?”饒如卿搖搖頭?!拔抑荒芨嬖V你一些線索?!?p> “七年前那個殺手是被毒死的,尸體在義莊時被焚毀;當時給……已故老侯爺他們與殺手驗尸的仵作是同一人,他在公榜的一個月后死于‘意外’?!?p> “當時毒死殺手的那毒也毒死了那間獄中的兩只老鼠,毒的名字叫‘紅梅散’,幾近無味,只帶一絲極淡的梅香,見效極快,中毒者過程雖痛苦,但死后幾乎無任何表征,只眼角通紅。”
“這毒為高祖的一名本為藥師的妃子研制。因其陰毒,她沒有留下配方,因此存世量極小,只有宮中留存?!?p> 梅香?眼角通紅?景迢想起自己剛進這間房時,原本端起的那杯茶中,確聞到了若有若無的一絲梅香。
若不是他早知道有人伏擊、這茶一定也有問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而父母尸體的眼角泛著異樣的紅、獄中有幾只老鼠被毒死這些細節(jié),是他透露給饒嘉善的。
饒嘉善覺得老成寧侯死得蹊蹺,自己何嘗不曾存疑?殺手意外身亡后他曾偷偷潛入獄中,看到墻角不起眼的角落,有幾粒還新鮮的米飯,還有死在旁邊的兩只老鼠。彼時他力量單薄,只能將這些埋藏在心中。
待到羽翼漸豐,開始著手重新調(diào)查此案時,饒嘉善卻親自找到他讓他盡快收手。他還是太弱小了,依然遠遠沒有在皇權威壓之下翻如此大案的能力,更何況他從未逃離過暗殺的陰影。
饒嘉善向他承諾,自己會查出真相。
景迢心里一清二楚,饒如卿正在向他陳述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他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埋在心底多年的猜測成真的事實,接受自己的父親被他效忠了一輩子的君主以陰狠的手段害死的事實。
全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為什么?成寧侯世代以來都在為金鑾殿上的虞家父子賣命,如今卻只是因為猜忌便要滅人滿門?全家最小的、叔叔新得的小女兒、他的小堂妹景璐,才兩歲?。≡跄芟碌萌ナ??
七年過去,那一天親眼所見毫無生氣的成寧侯府、滿眼的血色依然狠狠地扎著景迢的神經(jīng)。適才那個處變不驚、云淡風輕的景侯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饒如卿眼里的他,握著茶盞的手上青筋暴起,眼眶通紅,明明沉浸在極度的痛苦中,卻在極力忍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