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節(jié) 一敗涂地(二)
空澄坐在房內(nèi),透過半開的紙窗,感受著灌進房內(nèi)的冷風(fēng),靜靜地看著在冷風(fēng)中疾步遠(yuǎn)去的那個一襲白袍的、寂寥又痛苦的背影。
景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處的。
深秋的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他穿得不算少,卻依舊感到有一陣陣的寒潮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就好像要將他淹沒。
他滿臉冷色,渾身冰冷,頭暈?zāi)垦?,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
宅邸中眾人看著景迢攜一身冷氣,踏著暮色匆匆而來,都是一驚。但他身上排斥他人靠近的氣場過于強烈,竟是無一人敢上前詢問。
他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依然維持著他方才出門時的狀態(tài)。已是暮色四合,房內(nèi)并未來得及點燈,爐子里的炭也燒得差不多了,正在漸漸地熄去。
外頭的下人們雖知道房內(nèi)要添炭了,但望著那扇方才被砰然合上后便再無動靜的房門,沒人敢靠近。
跟了景迢許多年的貼身親隨覺得,今日的氣氛,似是與許多年前,成寧侯府滅門案后那半年間時時刻刻存在著的壓抑和緊繃十分相似。
景迢獨自坐在溫度逐漸降下來的房中,任由寒冷和黑暗將他徹底吞噬。
靜坐了一會兒,他起身,憑著記憶在黑暗中,從房間的角落里翻出一壇酒。
他一直都不愛喝酒,酒這種辛辣又沖鼻的液體,從口感上而言,就比饒如卿親手煮的奶茶和奶綠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而且他向來對那些喜愛所謂風(fēng)雅的文人口中的“借酒澆愁”不屑一顧。不僅僅是因為他討厭那種不清醒的感覺,更是因為他反感在痛苦面前逃避的這一態(tài)度。
所以這壇酒,也不知是何時因何而來,放也就放在了角落。只是今日忽然記起,他才將它取了出來。
他掂了掂,壇子是冷的,摸著卻溫潤。好像是玉質(zhì)的?或許這就是當(dāng)時自己將它留下的原因吧,大抵是因壇子好看。
景迢拔開壇口的蓋子,一股陳釀的醇香在房內(nèi)緩緩地飄散開來。
他將壇口湊近嘴邊,嘗了一口。依舊很辣,高濃度的酒精從喉嚨直沖鼻腔。他頓了頓,沒什么猶豫,直接將這一小壇酒一飲而盡。
喝得太急,酒勁兒直沖頭頂,臉上也有微微的發(fā)熱。他連連皺眉后,倒是能品出一絲回甘來。
只是可惜,他雖不愛喝酒,但酒量是天生的。即使是如此烈的酒,這一壇也根本無法讓他有絲毫醉意。
這辣味就讓他想起饒如卿愛吃的那黃金脆皮雞來。
在聽風(fēng)閣的時候,只要饒如卿到了萊洋,張嬸就必定會給她做這道菜。他若是有閑暇,也會跑下山去與她一同用膳,和她搶同一只雞腿搶得不亦樂乎。
在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景迢有一下沒一下地?fù)嶂?xì)膩的玉質(zhì)酒壇,與饒如卿重逢后近三年間的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最終又定格在了那個初春的湖心,他從水中焦急撈起她的那一幕。
現(xiàn)在想來,就算是在演戲,那時的饒如卿也十分可愛。
自己游近她的時候,她氣還沒吐干凈,有一小串泡泡剛從她臉頰邊上往上浮,讓人想起在水中吐泡泡的、帶著鮮嫩色彩的一尾小魚。
他又想起那時她縮在他懷中,濕淋淋、軟綿綿的一小團。
這一尾魚,他最終還是沒能抓住,讓它在自己并不密集的圍追堵截之間滑落,掉進了別人的手心里。
因為害怕失去而遲遲不敢言明,在這近三年的你來我往的單向追逐中,他像個懦弱的棋手,自以為耐心地在外圍一層層看著城池陷落,卻不敢通過缺口去將死這一局。
于是他真的失去了。
還是晚了一步,還是棋差一招?是這樣嗎?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回憶的片段還在眼前閃著,他放任自己去想,也清醒地去感受那痛楚。
原來在這三年內(nèi)步步陷落的并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從他動心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jīng)扭轉(zhuǎn)不了這敗局。
他的左手搭在了右手的手背上。手心有點涼意。那是饒如卿與他重逢時,故事開始的地方。
景迢用力攥了攥自己的右手,在這寂靜的黑暗里突兀地發(fā)出了一聲笑。
誰說他失去了?她在那里就足夠了。
“我愛她,與她又有什么相干?”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這一日景迢睡得格外沉,醒得格外晚。
掀開床幔,室內(nèi)已無昨日夜間他睡下時的寒冷,炭火燒得旺,想必是下人們趁他熟睡悄悄進屋給他添上的。
昨日喝光的那一小壇酒,青色的小玉壇子倒在地面上,還滲出一點酒漬來。
景迢垂眸看了會兒,光著腳,披了件衣服,起身開門。
冷風(fēng)從大門處劈頭蓋臉地灌了進來,景迢未曾打理過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
一直守在不遠(yuǎn)處的親隨立刻跑了上來:“侯爺,您這樣容易著涼的,快……”
景迢淡淡地打斷了他的關(guān)心:“幾時了?”
親隨看著他的臉色,嘆了口氣答道:“快午時了。侯爺用個早膳吧。”
景迢默了默,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站在門邊吹了會兒冷風(fēng)才說:“準(zhǔn)備一下,我去趟刺史府?!?p> 親隨便是一愣。怎么還去?昨日便是去了刺史府后匆匆趕回成了這么個模樣,今日還得再遭回罪么?
景迢說完這句話便帶上了門,親隨也只得嘆了口氣,不敢違逆他的意思。
刺史府的大門前,景迢朝著門口守著的下人淡聲道:“無需通傳了?!闭f著出示了自己的半塊聽風(fēng)閣閣主令牌,“我直接進刺史府,難道進不得么?”
不看他們要作何反應(yīng),景迢已經(jīng)大步邁了進去。
走進饒如卿院子的時候,慕云深才要陪著饒如卿用午膳。
不止是空澄,見他一臉淡然走進院子,剛坐下的饒如卿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慕云深眼中也有一瞬的訝然,但很快就淡去了。
景迢看起來毫無芥蒂地坐在了桌旁,一手敲著桌面,一邊以渾不在意的語氣道:“怎么,做了這么不厚道的事兒,我過來吃個飯都不成?”
饒如卿聞言,臉上立刻浮起了略帶討好的笑容:“是是是,侯爺說得對,我理應(yīng)和侯爺賠罪。”說著,她朝對面的慕云深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慕云深收到饒如卿的暗示,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果然沒說什么,只低下頭自顧自地取了筷子夾菜。
景迢沒看慕云深,倒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饒如卿一眼。接過空澄遞來的碗筷,他毫不客氣地也開始夾菜,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依然帶著討好笑容的饒如卿,撇撇嘴道:“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先脫單我也就不讓你學(xué)狗叫了?!?p> 饒如卿臉一僵,不知道是應(yīng)該感激還是應(yīng)該生個氣,只好訕訕地笑了笑:“下次不會了,下次不會了。雖說我先撞了大運,但侯爺肯定立馬湊齊彩虹戰(zhàn)隊,走上人生巔峰?!?p> 對面的慕云深忽然笑了出來,但是好像馬上被嗆著了,連連咳嗽了幾聲。
饒如卿趕緊擱下筷子,掏出帕子遞了過去,沒看到景迢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