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jié) 欒曲一役（三）

　　五萬精銳，對上并未做好充分準備的八萬戎人，在措手不及間，確實未露絲毫頹勢。

　　在饒嘉善手下多年的嚴苛訓練不是白練的，人數(shù)相差本就不那么懸殊，被圍困多日的所有郁氣也都在此時化作了破釜沉舟、不管不顧向前拼殺的勇氣。當慌忙應戰(zhàn)的戎人尸首越積越多，將士們也越殺越痛快。

　　饒如卿也沒有在后頭觀戰(zhàn)的道理，她本就是一馬當先沖出城門，如今在馬上，她拋卻了所有花架子，一招一式都是最簡單卻最有效的殺招。

　　利落的刺、劈、挑、掃，多少戎人在她手下連聲音都發(fā)不出就已經(jīng)倒下。她身旁甚至都難得有人能近身，所經(jīng)之處便是戎人的尸體。鮮血順著寶劍的血槽流淌到她的手上，或是四處飛濺撒在她的臉上身上，熱意和揮不去的腥臭氣讓她隱隱有些作嘔。

　　她忽然就想起剛學武的時候與饒嘉善的對話。

　　“劍，生來就是殺人的。”

　　時至今日她才真正體會到了由她的祖父饒建業(yè)改良過的這套劍法，是多么適合戰(zhàn)場。簡單而利落地收割一個又一個的生命，她終于走到了這么一天。不得不面對戰(zhàn)場的血腥、殘酷，親手去不帶感情地殺死一個又一個人的這一天。

　　戎人已經(jīng)顯露出頹勢，而饒如卿這一方士氣正旺。

　　隱隱的，大地震顫，似乎有一大批人馬正從遠處趕來。

　　饒如卿想，會是景迢帶來的援軍嗎？

　　她在拼殺的間隙抬起頭，遠遠地，看見了飄揚的旗幟上繡著的大字——榮。

　　她愣了愣，忽然渾身發(fā)冷。虞皓絕不會這么好心趕來支援，那就只能是……

　　在她愣神之時，已經(jīng)有不遠處的將士興奮地喊了出來：“是援軍！援軍到了！”

　　饒如卿迅速清醒過來，勒緊韁繩，立刻撥轉(zhuǎn)馬頭朝一處暫且無人的高地奔去。這個局面，還能挽救一下，還有機會！

　　就這幾步的功夫，虞皓的十萬大軍離得更近了。

　　饒如卿匆匆挑開身旁的幾個戎人，勒馬立于那小坡的高處，急聲道：

　　“我，鎮(zhèn)國侯四女，盈康郡主饒瀠，自愿上陣替兄抗敵，至今日起已在小欒曲被戎人圍困半月有余！”

　　“朝廷軍報有誤，十萬戎人偏寫成三萬，分明便是要置我們五萬將士于死地！如今，我領(lǐng)城中五萬人破釜沉舟開城一戰(zhàn)，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不惜拼上自己性命也要為大榮驅(qū)逐外敵，這樣的饒家不會反，又怎可能反？！”

　　饒如卿一席話聲音未收斂，反而用上了內(nèi)力，因此傳得很遠。

　　已經(jīng)在不遠處停下的十萬軍隊就因此小小地騷動了起來。

　　而就在此時，面上帶著沉怒的虞皓扶著一人下了馬車。

　　饒如卿站在高處，清晰地看見遠處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人，脊背比幾個月前要更彎了一些，原本只是花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卻變成了純?nèi)坏陌住?p>　　遠遠的，饒如卿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依然能看到，秦伯昭抬起頭朝她看來。

　　在紛亂的戰(zhàn)場中，鮮血、呼號、兵器相接的聲響都變得有些模糊。數(shù)月前小院之中他連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而今日，在這戰(zhàn)場之上，再次相見之時已經(jīng)成了互相敵對的雙方。

　　這么多年來，饒如卿早已將秦伯昭當成自己的祖父一般尊敬和照顧，穿過重重尸首和鮮血，四目相接時，她感覺到一陣不啻于秦伯昭宣布她“出師”那日，讓她再也不要去見他時的痛楚。

　　就在饒如卿看著遠處的秦伯昭發(fā)怔之時，一個戎人已經(jīng)悄悄地從她身后爬上了緩坡，離饒如卿只有幾步之遙，揮刀就要砍去。

　　而此時一旁正砍下了一個戎人首級的空澄恰巧回過頭來，看到這一幕，一聲“娘子”還未來得及出口，身體已經(jīng)快過了話語，撲了過去。

　　那一刀正從她的腹前橫過，即使身上的甲衣卸了一部分力道，空澄也在拼盡僅剩的力氣將劍刺穿那人的心口后，脫力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饒如卿并沒有意識到身后方才發(fā)生的這一幕。

　　她看見虞皓一揮手，沉聲命令道：“叛賊殺無赦！”

　　饒如卿狠狠地咬住了牙，也朝身旁大喝了一句：“我五萬大榮兒郎，你們都有父母親人，若是不想窩窩囊囊地被冠上一個‘謀逆’之名、被同胞殘殺，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西境戰(zhàn)場上，那就不要留手！”

　　話音一落，她便策馬從前方下了這緩坡。

　　她拼命向前疾馳，也不知要沖向何方，一人一騎，饒如卿的劍左右飛舞，快得根本看不清，一路的戎人甚至只能看到銀光閃過，就失去了聲息。

　　饒如卿咬緊牙關(guān)，她是真的發(fā)了狠。若是說此前還因為心中總有著對殺人的顧忌而留了手，現(xiàn)在的她則是全然不管不顧，就像死神一般，近乎自虐地、固執(zhí)地往前沖殺，收割著生命，所過之處的戎人毫無生還之機。

　　可是她不想……還是真的不想這樣殺人……

　　手下死的是戎人時，她或許還能在心中安慰自己這些人并非本族，是侵略者，下手時還能更心安理得些；但現(xiàn)在大榮的軍隊也加入了戰(zhàn)場，她卻也不得不在對侵略者的戰(zhàn)場上，對著自己的同胞痛下殺手。

　　這些人只是虞皓用來玩政治手段使用的籌碼，卻因著上位者輕飄飄的一句話成為了犧牲者。她的京畿五萬軍有父母親人，對面這些普通士兵又何嘗沒有？

　　她眼中慢慢漫上了一層血色和一層水霧。

　　但她不能停下。

　　饒如卿停止了思考，身邊的尸首越來越多，她已經(jīng)是近乎機械和麻木地斬殺著不斷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敵人。馬不知何時不見了，她就靠雙腿一路向前走，不知要去往何處，就只是固執(zhí)地向前，再向前。

　　因為有著虞皓方的加入，戎人的士氣明顯大增，但饒如卿這五萬軍隊卻也在聽見她方才一席話后，沒有絲毫退縮之意，他們身上洋溢著一股悲壯之氣，也是不要命地拼殺，就像是要以自己的生命為自己的行動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