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背靠泗眀山脈,坐落在山腳的沖積扇面上,距離金頂不過四五里路程。
所謂金頂,指的是山頂上鑄有一尊彌勒大佛像,銅制金身,在陽光的照射下,燁燁生輝,即使在山腳下,也能看到它散發(fā)出的金色光芒。
郝普通一行人此時正站在大佛的腳下。
佛像金身高達(dá)四十二米,居高臨下,與底座和巖石融為一體,站在它面前,會讓人生出一種自己是如此渺小的感覺。
因?yàn)槭侵苣┑木壒剩皝矸钕愕挠慰秃芏?,香爐中香火不絕,香燭燃燒帶起的煙霧和香味幾乎籠罩了整個金頂,茱莉亞正一手捂著口鼻,另一只手試圖撫摸大佛蓮座上的花瓣。
她其實(shí)不太了解佛教的典故,更多還是好奇,在她看來,蓮花座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笑呵呵的胖和尚,他左手提著布袋,右手握著佛珠,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袒胸露腹。
接過老吳遞過來的香,茱莉亞也學(xué)著香客們的樣子,裝模作樣的拜了拜。
郝普通不拜佛,他覺得大多數(shù)人拜的其實(shí)不是佛,而是自己心底的欲望,佛從來沒說過自己會幫人實(shí)現(xiàn)愿望,反而一直勸人們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說到底,人們只是在拜他們自己。
但他還是雙手合十,表達(dá)了自己心中對佛的那份敬意,他敬的是佛陀看眾生都苦的慈悲,敬的是彌勒“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的那份胸懷。
“阿彌陀佛,施主既有向佛之心,何不放下心中執(zhí)著,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罪障皆懺悔。”
郝普通剛一合掌,起心動念之間,便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道,抬頭一看,一個和尚正笑呵呵的看著自己。
他的耳朵既寬且厚,兩道眉毛長長的往下垂著,眉宇間一片安寧祥和。
大佛依然在,但周圍的香客全都不見了,原本裊裊升起的煙霧定格在了瞬間,除了和尚和自己,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靜止。
“不知大師有何見教?”郝普通眉頭一皺,問道。
“大師談不上,貧僧法號觀海,是本寺的主持,已經(jīng)在此等候施主多時了?!?p> 說著,和尚便朝郝普通合十一禮,兩道眉毛無風(fēng)自動,依然保持著笑呵呵的模樣。
“我不過是個普通人,恐怕要讓主持失望了?!?p> 轉(zhuǎn)身欲走,卻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轉(zhuǎn)向哪個方向,觀海都依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臉上沒有任何不耐,就好像從來沒有移動過一般。
“施主妄自菲薄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什么意思?”
話音未落,眼前的景象就盡數(shù)消失了...
等郝普通再看時,面前哪里還是什么大佛,只有一個形容枯槁的人坐在一棵大樹下,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在那坐了多久,衣服早已破敗不堪,上面長滿了青苔,有鳥蹲在他亂蓬蓬的頭發(fā)上,似乎真的把他當(dāng)成了一棵樹木。
仿佛在看一場電影,郝普通始終以一種第三人稱的視角在一邊旁觀,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知道這一切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忽然,那人抬起頭,看著滿天星光若有所悟,說道:“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p> 景象再次消失,畫面一轉(zhuǎn),郝普通覺得自己來到了一處戰(zhàn)場,耳邊盡是金戈的撞擊聲和戰(zhàn)馬的嘶鳴,透過烏云的一角向下望去,到處旌旗蔽空,血流漂杵,然后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勝利者的吶喊,軍陣中插滿了孔雀王旗,一位身著金甲的英武少年躍然馬上,那是他們新晉的王。
一陣烏云遮蔽了郝普通的視線,等他再想看個究竟時,場面上的千軍萬馬早已不在,少年也已經(jīng)不再年輕,曾經(jīng)英武的王現(xiàn)在渾身潰爛,匍匐在地,他正向面前的人傾訴,他后悔自己不應(yīng)該殺死兄弟,后悔不該造下如此多的殺業(yè),他問道:“佛陀啊,我罪業(yè)深重,可還有辦法回頭嗎?”
佛陀答道:“異見成憎,同想成愛,一念放下,萬般自在。”說罷,便將手撫在了對方頭頂,祥和的金光泛起,王流下了懺悔的眼淚。
與此同時,郝普通也淚流滿面而不自知,觀海正將手放在他的頭頂上,這個動作叫灌頂,完成了灌頂以后郝普通便算皈依佛門,從此以后受戒律約束。
觀海覺得,佛法慈悲,可以渡盡世間一切苦厄,只要假以時日,必能化解郝普通心中的憤怒。
一切顯得是那樣順利,順利到甚至讓他懷疑起宥今子說的話,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抽不回來了。
一股寒意自掌中傳來,凍得他渾身一哆嗦,郝普通眼中的淚水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止住,整個人面無表情,好像一具空殼。
佛陀之所以能有看眾生皆苦的慈悲,是因?yàn)樗?jīng)歷過世間的繁華,閱盡了世間的苦厄,拿得起,放下便是一種解脫,可若從未拿起,又談何放下?
觀海不知道,郝普通最后看到的不是阿育王的懺悔,而是死亡,他覺得死亡就是對眾生最大的慈悲,人們在世間受盡了苦難,是死亡讓他們得以解脫,人們這一生有太多遺憾,是死亡給了他們同樣的結(jié)局,這世上,沒有什么比死亡更確定,也沒有什么比死亡更慈悲。
這種扭曲的想法占據(jù)了郝普通的識海,并得到了內(nèi)心深處的回應(yīng),徹骨的寒意透體而出,讓陽光都失去了溫度,佛像的表面似乎附上了一層寒霜,原本耀眼的光芒也漸漸暗淡下來。
這冰冷的力量,似乎要將整個世界盡數(shù)歸于沉寂,觀海首當(dāng)其沖,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對右手的感知,眉毛變得霜白,嘴唇毫無血色,若非口中還有寒氣冒出,看起來就像已經(jīng)斷了生機(jī),而這最后的生機(jī),也在不斷地流逝。
郝普通并不知道外界的變化,他在回顧著自己的一生,如果說死亡就是最終的答案,那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獲得了解脫,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并不愿意把自己交給死亡。
這次不再是世界不想讓他死,而是他自己不愿意。
往昔的種種一幕幕在郝普通眼前閃過,直到他看到了父母,看到了老吳和小倉,看到了洛柏送給自己的小花,看到了茱莉亞拍著自己后背安慰自己的模樣...
他看到了自己被愛著的樣子,雖然平時沒注意,但這些景象卻已在他心中悄悄扎下了根,雖然還很微弱,但他確實(shí)感覺到了那種溫暖的感覺。
有了愛,未來才有希望,而這希望正是人們活下去的理由。
寒氣回到了郝普通的體內(nèi),作為一種新誕生的力量剛好與憤怒對沖,兩者呈雙魚狀順時針旋轉(zhuǎn),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老和尚不見了,煙霧又開始流動起來,香客們繼續(xù)著他們的祈禱,茱莉亞剛把香插進(jìn)香爐,一切都好像醒后被遺忘了的夢,知道它曾經(jīng)發(fā)生過,卻又記不起來。
老爺子暗中松了口氣,有了這股冰寒力量的制衡,即使自己暫時不在郝普通身邊,也不會出什么大問題。
禪房內(nèi),宥今子正撥弄著觀海變白了的眉毛,幸災(zāi)樂禍的說道:
“老和尚,叫你老是坑的茶葉,栽了吧?!?p> 觀海并沒有理會他的玩笑,說道:
“剛才有一瞬間,我看到了未來?!?p> 宥今子的神色立刻就嚴(yán)肅了起來,彌勒佛即未來佛,承載著信眾對未來的希望,借著眾生的愿力,確實(shí)存在這樣的可能。
“我看到了無盡的黑暗中,透露著一點(diǎn)光芒?!?p> 觀海的手有些抖,連帶著念珠一起咯咯作響。
夜晚,剛回到家,郝普通就聽到房間中傳來了激烈的爭吵,緊接著是電話被狠狠掛斷的聲音。
門被打開了,顯然沒想到有人在這,茱莉亞吃了一驚。
她眼角還掛著淚花,只是愣愣的看著自己,一言不發(fā)。
郝普通嘆了口氣,他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這么快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