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趙晚蕓出生在南豐縣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在家中排行老三。我的父親吳朝陽也出生在一個農(nóng)民家庭，在家中也排行老三。因此我的父母給我取名叫阿三。

　　一九七三年夏末，那一年我的母親八歲。她該到入學的年齡了。

　　夏日的黃昏，一抹慵懶的太陽飄在大梁山的山頭上。滿眼都是綠意盎然的核桃樹和深不見底的野草。微微的冷風吹動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她被剪短的黑色頭發(fā)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小花。她穿著一身有補丁的軍綠色衣衫，卻絲毫掩蓋不住她那一張白皙卻稍顯疲憊的小臉。

　　她的手中拿著一根長長的鞭子，百無聊賴地隨意抽打著眼前那一叢金黃色的野菊花，那柔弱的花瓣飛得滿地都是。她時不時地低頭看著自己已經(jīng)穿了一年的破布鞋，腳拇指已然把鞋子戳出了一個洞。

　　一雙單眼皮的眼睛不大卻很有神，她的眉宇間似乎有一絲淡淡的憂傷。她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以外那很遠很遠的地方心事重重的樣子。

　　“山的外面是啥樣子的呢？”她心里滿滿的全是好奇和期待，“山的外面一定是一個不會缺吃少穿的美好世界吧！”

　　“可是，眼下我只想要一雙合腳的新布鞋?！?，她祈禱著自己的愿望可以實現(xiàn)。只有她自己知道，鞋子里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是布，哪里是泥了。一雙腳丫子已經(jīng)冰冷潮濕的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即使是在夏天，山里的晚風也總是特別清冷孤寂。

　　是的，那個瘦小的姑娘就是我的母親趙晚蕓，她說過她是一個比同齡人早熟的孩子，她的記性很好，小時候的事情她都能娓娓道來，這一點，我是很佩服母親的。

　　“小——蕓——快把牛拉回來喲——”只見就在山的對面，外婆懷抱著小舅舅拉長了聲音，急切地呼喚著母親回家。

　　天快要黑了，母親回家看似很近，實際上她要經(jīng)過一個山溝，少說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到家。

　　母親聽到外婆的催促，她急忙抖了抖頭發(fā)上的野花，整理好后，她拔下拴牛繩的鐵錐子，趕著牛就往家里趕。

　　回到家，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母親把牛拉回臭烘烘的牛圈，給牛添上草，加上水，一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母親已經(jīng)不想再多走一步路，她徑直就往院子里的石凳子上一躺，閉上眼睛看那滿天的繁星，那是母親認為的最美妙的娛樂了。

　　片刻的休息后母親終于緩過神來，她來到灶房。她感到腳冷的難以忍受，腳里面的露水泥土混在一起又濕又滑又冷。

　　她傷心地回想起，她在山溝里正往山坡上的家走著，鞋子里全是泥水，山路上也因為剛剛下過一場雨而特別濕滑，她用力拉牛的時候，滑了一跤，鞋子從身后飛了出去，膝蓋不偏不倚地就跪在了一塊碎石頭上，整個人都趴在了泥水里。她疼得直呻吟，鼻子一酸兩股眼淚涌了出來，她掙扎著找回了那雙破舊不堪還夾腳的布鞋子，一瘸一拐的繼續(xù)努力地往前奔命地走。

　　那樣的一雙又舊又丑的鞋子她已經(jīng)穿了好久了，再也裝不下她正在逐年長大的腳了。她不想再忍了，如果再不換一雙合腳的鞋子，她就只能光著腳了，至少腳可以自由的伸展開來，不至于讓腳丫子繼續(xù)在那狹小骯臟的空間里活受罪。

　　母親用乞求的語氣對外婆說道：“媽，我想要一雙新的布鞋，我腳上這一雙已經(jīng)夾腳了，腳拇指都漏出來了……我……”

　　“小蕓，你就先湊合著吧，媽一天忙的，顧不上給你做新布鞋，再忍忍啊……”外婆一邊燒火做飯，一邊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曾看到母親的鞋子已經(jīng)破到什么程度了。

　　母親弱弱地低聲不服氣地抗議著說：“可是，我穿著這個破鞋子已經(jīng)放不了牛了，就一雙不漏腳指頭的鞋子都沒有嘛，大哥還穿得是新鞋子，可舒服著呢……”

　　“和你大哥比什么？他是上學的娃，不穿體面一些咋能行，你在家里放牛，沒人看你的鞋子破不破的！”外婆突然提高了嗓門沖母親喊著。

　　“那我……我……我明天不去放牛了，我要去上……上學……我……”母親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一股熱淚奪眶而出，她低聲抽泣著，委屈地說不出話來。

　　“啥！你個女子娃上啥學有啥用哩!長大了嫁個好人比啥都強，好好幫媽干干家里的活，媽把你養(yǎng)這么大不容易，你就這么不懂事的！”外婆生氣地說著。

　　母親縮到灶前燒火，那鍋底的樹枝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燒著，不遺余力。她的臉被照得通紅，兩行淚滴在了腳底下木柴的灰燼里，也滴在了她自己的裸露的腳拇指上。

　　幼小的母親第一次嘗到了生活的冰冷和無助，她多么渴望溫暖的生活呀！可是又有誰能來拯救她呢？

　　外祖父自年輕以來就患有嚴重的氣管炎，身體不好，不能干太過繁重的體力活，因此家中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外祖母一個人挑大梁。

　　外祖母是村子里有名的心靈手巧的人，無論誰家有紅白喜事，村里人都會把外祖母請過去坐鎮(zhèn)才能安心，事情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好，即使如此，家里還是很窮，因為家里根本就沒有壯勞力可以掙工分，一家人就這樣艱難地維系著。

　　母親從六歲開始，外祖母就把套在那頭健壯的老黃牛脖子上的粗壯骯臟的拴牛繩交到母親稚嫩的小手里。母親天真地低頭看著繩子又看看憨厚樸實的老牛，不拒絕也不歡喜。

　　外祖母則一天忙到晚的出去干活，每天都要到公社去報到，干活掙工分用以換取微薄的糧票。

　　后來母親告訴我，她的童年幾乎是和這頭老黃牛一起度過的。牛在吃草，她則趴在草叢里手編花環(huán)草帽之類的東西戴在頭上玩，或者她就摘野果子吃，拔野菜，和村子里的孩子們爬樹打核桃。

　　有一次，母親像往常一樣牽著家里唯一的一頭耕牛去放牛。夏天山里的草很多，牛每天都可以吃到鮮嫩的青草，并且盡飽吃。

　　牛在半山腰吃草，母親跟著牛走山路實在太累了，便把牛拴在一棵樹的樹枝上，她自己在草叢里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等到她醒來，牛不見了，母親慌了神，連忙到處去尋找。最后，母親尋到了一個山溝里，她抬頭仰望之時，發(fā)現(xiàn)山頂上隱約露出了牛的頭。

　　當時，母親急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陡峭的山頭。母親不知道當時哪里來的勇氣，她決定爬山上去把牛趕下來。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爬山，她手腳并用抓住手能觸到的每一根一人高的野草，用力往上爬。生活造就了她的堅毅和勇敢，那時候她只想著家里這頭牛不能出事，不能丟，否則她就闖了大禍了。

　　最終她終于爬上了山頂，看到了和藹可親的老牛，牛被趕下了山，母親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滑下了山。

　　她牽著牛，頭發(fā)被汗水浸透了，衣服也被劃破了，不過她的心里是歡喜的，因為她的老黃牛還在，她不想看到外祖母責備的目光。

　　母親在家里排行老三，我有大舅還有大姨，還有小舅。大舅是家里的大哥，也是家里最重視的孩子。

　　大舅學習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因此我的外祖父母都為此感到自豪。他是家里人的希望，更是全村人羨慕的別人家有出息的好孩子。

　　大姨當年到上學的年齡的時候，她并沒有央求外祖母讓她去上學，而是懂事地告訴外祖母，她不想去上學，她想待在家里幫著家里過日子。

　　于是大姨就心安理得地幫著外祖母做全家人的飯，洗全家人的衣服。小舅年紀尚小，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母親肩負家里的重任，那就是負責照顧好家里的最大的勞力——老黃牛。

　　可母親并不想像大姨一樣甘愿待在家里幫家里過活，倒不是她不懂事不知道家里日子的艱難，她是真心想要去讀書。她太羨慕她的大哥了，每個周去學校，都有外祖母給他特意準備的干糧，玉米面餅和鼓鼓一袋子的玉米豆。

　　每次回到家里，大哥干得活也少，外祖母總是告訴大舅讓他好好復習功課，不用擔心家里，什么都不用他操心，他只要安心讀書就好了。

　　在當時的村子里女孩子竟然還想讀書，還想上大學，這個想法似乎都是不可以有的，簡直就是癡心妄想的奢求?？墒悄赣H就是對能上學的孩子羨慕不已。

　　母親每次放牛都會經(jīng)過村里的小學，每次她都能聽到學校里面朗朗的讀書聲。她總是停下腳步，向?qū)W校里面看了又看，還跟著里面隱約的聲音學得讀上幾句。

　　以前家里孩子多，大人顧不上照顧每個孩子的情緒，這也是難免的，可能母親就是從小被忽視的那一個吧！

　　母親是最叛逆的一個孩子，至少在外祖母的眼里，她最不聽話，不懂事，性子也最倔，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受管控。所以外婆對母親也沒有報很多希望，就由她去吧！

　　母親從小就是放牛的孩子，在山里跑得多，家務活，她不喜歡干，也不在行，做飯縫補的活都是大姨做。

　　因此，她也習慣了，她不喜歡一天天的待在家里做飯洗衣，操持家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一年四季也出不了幾回門。

　　可是我的母親就是想上學，她實在太想上學了，學校里的每個孩子都讓她羨慕不已。學生們穿戴整齊，三三兩兩上學去，沒有繁重的家務活，不用每天都去放牛，還要給牛割草吃，忙個不停，勞動的苦累給她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太多的沖擊。

　　母親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她必須讓外婆同意她去念書。她就假裝肚子疼，不舒服，放不了牛了，外婆只好讓小她兩歲的舅舅去看著牛吃草，她把牛拴到一塊有草的地方。

　　母親一直肚子疼了一個星期也不見好，外祖母和外祖父急了，怕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想著趕快聯(lián)系村里生產(chǎn)隊的車把母親送到縣城去看病。

　　這天早晨，生產(chǎn)隊的牛車正好閑著，外祖母準備收拾一下就帶母親去縣城。沒想到母親聽到要送她去看病，她又說肚子不疼了，只要送她去上學，她的肚子就再也不會疼了，外祖母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來是母親對大人撒了慌。

　　外祖母狠狠地臭罵了我母親一頓，還打了母親。她氣得把我母親從炕上直接拉到了地上，完全不顧及母親的身上還有舊傷，母親疼在身上，傷在心里，大聲哇哇地哭起來。

　　母親傷心欲絕，心想：“憑什么大哥能上學，我想上學就不行呢？就因為我是女娃嗎？”

　　她趁著外祖母不注意，一氣之下跑出了家門，外婆在后面又是罵又是追，可是母親由于每天放牛的原因，跑步比誰都跑得快，外祖母愣是沒有追上，她躲在山坡上一棵老槐樹下傷心地哭起來。

　　山風還是微微地吹著，一個幼小的身影坐在一棵樹樁上望著遠方，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這時，有一個聲音響起說道：“小蕓，你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我的母親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個子比她稍高的小男孩正站在她的身邊，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小洋怎么是你？我沒事，就是有點難過?！蹦赣H并不太想把自己的心里話告訴王小洋。

　　“給你的！”

　　“啥？”

　　“這是我媽做的油餅給你吃，還是熱的，你快吃，吃完了你就肯定高興了?！?p>　　母親看著冒著誘人香氣的蔥油餅，心里頓時有一股暖流穿過身體。她看著王小洋，他小心翼翼地把油餅用黃色的油紙包裹地嚴嚴實實。此時，他已經(jīng)把油紙的一個角輕輕地掀開了，里面漏出了金黃色的，泛著閃閃的油光的油餅，母親輕輕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仰起頭看著那個臉蹭到一些泥的小男孩，心里不知道多感激他，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此時正欲哭無淚地像一棵樹，站在風中任由風吹雨打，不想抵抗，心灰意冷。

　　母親接過油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那味道真是太香了。人在難中，遇到有人伸手幫助，這感覺應該會記一輩子的，永遠也忘不了吧。

　　王小洋是村里有名的富戶人家的孩子，從小不說是錦衣玉食，也是豐衣足食，從不缺吃少穿的，因是家中獨子，因此，一大家子都圍著他轉(zhuǎn)，對他也是有求必應，溺愛備至。不過，王小洋卻獨獨喜歡和我母親一起玩耍，他最喜歡我母親那股子不服輸?shù)膭拧?p>　　他從來也沒有見過我母親傷心如此，他一心想要和母親一起上學，那樣他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母親至少在上學的時間里，暫時的可以擺脫放牛的任務。

　　王小洋用一種神秘的語氣對母親說：“走，我?guī)闳ヒ娢业恼Z文老師李老師，讓她給你想辦法，她特別愛我們她一定會想到辦法的讓你上學的?！?p>　　母親很詫異，王小洋是怎么知道她想上學而不被家里允許的，原來王小洋的家就在外婆家隔壁，只有一墻之隔，我母親和外婆的爭執(zhí)大吵，大概他全都聽到了，再看母親眼前的喪氣模樣，他就想來幫助母親，讓母親高興。

　　最后，外祖母看母親如此執(zhí)著也就勉強送她去了，也省得她在家里又生出什么事情來。

　　母親就這樣如愿上了小學，后來因為學習認真刻苦成績優(yōu)異又讀了初中，初中畢業(yè)卻沒能順利考上高中，可是母親還是不想放棄。

　　因為在當時，大舅考上了大學，全村的人都以他為傲，家里的大人物就是大舅，外祖母也最喜歡大舅。其實母親說她不想成為什么村里人的驕傲，她只是想讓外祖母夸贊她，看到她的努力。

　　她想重讀初三，可是這一次外祖母無論說什么都不同意母親再繼續(xù)讀書了，母親仍然委屈地說大舅都是復讀初三才一路考上的大學，憑什么不讓她繼續(xù)考呢？

　　母親想不通，她覺得她也能考上大學，她心有不甘?？墒峭庾婺刚f，女孩子家家的，上那么多學干什么，長大了還不是要嫁人，只要會干家務，稍微認識幾個字就可以，不當文盲已經(jīng)夠可以了，還想上大學，家里供不起，也不想再供了。

　　最終母親拗不過，只能回家務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