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陳亮給我寄來一封信。不過看內(nèi)容卻不是拉扯家常,而是一篇文章,寫得跟作文似的。如果各位讀者有對陳亮一點點的興趣的話,那么我就勉為其難,把它抄下來吧。
舒雅在敲門的時候,我大抵已經(jīng)醒了,那個時候我平躺在床上,雙手置于胸前,努力地呼吸。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我能做的只有呼吸,其他事情我無能為力。
她敲門不成,便奪門而入。便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在我耳邊大喊:“陳亮哥,快醒醒!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你知道嗎?快點起床啦!”
我唔了一聲,像個海象吃力地側(cè)過身去。轉(zhuǎn)身的時候借著這股慣性,右手擺了擺,示意她別吵。
她像搖她的悠嘻猴布偶般推我的肩膀,把我的殘碎睡意搖得混亂,我胸口一陣惡心。
說實話,我不止一次做過諸如此類的夢了,不是呼吸停止,便是高空墜落。我也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睡相問題。但絕不可能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陳亮還早,我當然還能活很久呵。
只是有些人,已經(jīng)早早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風光罪孽,留下的余暉供人觀賞。
她死時還在打工為自己的女兒還債。最后落了個跳樓的下場,如果沒有安寧和太平,活的再長,一切無非只是人間地獄。
“別虐待我,你這個兔崽子。你以為我是陳荒啊。”我“煩不勝煩”地用肩膀彈開舒雅的手,一臉倦意地爬起來。用手搓了搓臉,我徹底清醒了?!伴_學你自己去就好了,你都已經(jīng)成年了,別來煩你哥了?!?p> “亮哥,今天很重要?!彼荒樥?jīng),瞪大的、圓溜溜的眼睛恍如一個智慧的結(jié)晶。不過這只是恍如而已。
“今天是我高二最后半年的沖刺了,俗話說,萬事開頭難——”
“屁。”我無可奈何地打斷她,用手搔了搔耳根,“要是萬事開頭難的話,你高一的時候哭死哭活地說要和安生讀一個學校,在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來了,哪有什么難的?怎么,知道要努力了?想和那小子讀一個大學??那么我呢?”我一臉賤意地試探她。
“哥,”她的聲音突然暗了下來,像是從前半夜瞬間進入后半夜的鬧市的街?!澳阏f,我和他真的有未來嗎?”
“傻猴子?!蔽矣檬謹r住她,像是幼時欺騙她有糖吃,安慰她時的樣子,我知道她的完整句子是想說——我和你在一起,真的有未來嗎?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哥在這方面不是強項,你不是說要去學校嗎?”
她的聲音又從鬧市街的后半夜轉(zhuǎn)為充滿希望的黎明。“我都準備好了的說,對了哥,”她將眼珠斜斜地看著右上方。
“我那個班主任,可就拜托你多美言幾句了。就這么定了……肚子好餓的說,我去找陳荒哥了!喲呵,我突然想起來,陽臺上的橘子皮好像曬干了,泡來喝茶好美容的說……”她自說自話地走了出去,能將這幾件無過硬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湊在一起的,也就是陳舒雅了。
舒雅出門的時候剛好碰見媽走進來,她看起來剛洗完頭,把長長的頭發(fā)束了起來,額頭的那部分的頭發(fā)額外稀少。
“陳亮啊,你快來幫我看下,媽的白頭發(fā)多嗎,多的話,替我拔掉。”
“阿姨,您直接把頭發(fā)染了,多直接,您看您拔了拔了,額頭那里光禿禿的,看著真有點怪怪?!笔嫜糯ТУ卣f。
我白了舒雅一眼,說:“我看你說話才直接,果真是童言無忌。舒雅小朋友,和你的安生去讀特教吧!”
“我哪里說錯話了?!我的意思是說,就算阿姨頭發(fā)全白了,也是最……”她一臉無辜,正想解釋,被我推出門外。這丫頭倔起來可是無人匹敵的。幸好這門鎖沒壞。否則又要撅起小嘴和我吵,這個家就休想安寧了。
“媽,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想說的?”我關(guān)上門,我之所以這么說,是有根據(jù)的,每次她叫
我?guī)退鍪虑椋加醒酝庵?。舉個最簡單的,小時候她叫我替她買洗發(fā)水,不是因為洗發(fā)
水沒了,而是想把我支開,好和正在氣頭的父親吵架,等我回來,一切和好如初。不過這很
是很早的事情了,發(fā)展到后來,就是不管我和陳荒在不在,開口就是一句你媽的找死。
“我沒那么多心計,就是叫你幫我拔頭發(fā)。”母親看著鏡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原來自己失算了,我錯愕了半刻,又轉(zhuǎn)而苦笑著說,“媽,你叫舒雅替你拔了不就得了。雖不知道自己寄人籬下,但是你叫她幫忙,她也很樂意的?!?p> “你就不能幫我拔一下嗎?媽老了,只是想和你親近親近?!?p> 老了,我的腦里迅速地閃過這個詞,再反芻,反反復復。
當你老了,你曾經(jīng)風光得意的東西都離你而去,這樣推算過來,就是否意味著,當你老去,你便沒有資格說自己富有,勝利這些令人陶醉的字眼。就像大姨,她有什么資格說自己勝利呢?
我還是怕了,這就是所謂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媽,我這就替你拔頭發(fā)。”
“其實吧,我還真有點事情先跟你說?!彼闷鹚念^發(fā),那些失去黑色素的異類在日光下一覽無余。
“我的好母親,你的頭發(fā)還不如直接去染了,這樣拔下去不是辦法的?!蔽铱粗[埋在黑發(fā)下的絲絲縷縷的白發(fā),下了和舒雅一樣的結(jié)論。
“你怎么和舒雅一個腔調(diào)了?真不愧從小一起長大的。”母親無奈地翻了翻白眼?!皩α耍惲??!彼恢皇謸沃^發(fā),另一只手平躺在窗邊,像是要仔仔細細地查看上面的掌紋,說,“你看你都23了,說得土一點,你的胡子都已經(jīng)刮了不知多少回了。人總是要分離這個家的,你有沒有想過,恩?”
“媽!”我推了她肩膀一下,“我暫時沒這個興趣,我還沒想過結(jié)婚,你看看你的好姐妹平姨,單身了半輩子了。你怎么沒說她?”我巧妙地轉(zhuǎn)移了戰(zhàn)場。
“她是女人,也這么大年紀了,又沒孩子,沒必要結(jié)婚了。你是男孩子,你需要建立一個家?!蹦赣H講起話來張弛有度,仿佛學生時代被要求劃出來的重點句。
“你是不是有什么隱情不告訴我?不要學你大姨,只會瞞和騙!”
此刻我驚險的發(fā)現(xiàn),我的手里已滿是汗?jié)n,已經(jīng)握不住那個袖珍的鉗子了?!拔也桓阏f了,我去陪舒雅去學校了?!?p> 出了門,外面放煙花了,我感到我就是被拋上天空,五臟六腑被炸得支離破碎,可是人們卻看著我爆炸的過程,一個勁兒的叫好,開心。我不想做一團煙火,為什么要爆炸給人看?我只想靜靜呆在盒子里,和我的同類平庸的過一生。
“喂,陳亮哥,要開過頭啦!”舒雅把我從大腦的跑馬場里拉了回來?!澳闵颠€是我傻?前面有停車位,等會方便開出來,懂不懂?”就算我做了再多諸如此類的錯誤,也能在舒雅面前自圓其說。
“噢,我懂了。亮哥你先去,我打個電話?!?p> 我曾經(jīng)記得,陳荒好像和奕芝一起讀過這所學校,那時候父母為了大姨的事情日夜爭吵,這里的高中初中小學又近得要命,陳荒便和奕芝一起上學,我還是蠻幸運的——在另一所學校就讀,寄宿且每周回家一次就可以了。
那時舒雅剛剛住到我們家,據(jù)說是她父母也一樣鬧翻天了。于是每天我背著個包,還帶了個小女孩上學。小舒雅扎了個羊角辮,流著鼻涕。還是喜歡抱著她的悠嘻猴玩偶。真不曉得她的班主任是怎么想的,會讓一個看起來像是個手很短的短臂母猴帶小猴來。
那一日陳荒偷偷告訴我:“在路上,我和奕之牽著舒雅的左右手,陽光降臨,暖風過境,一個世紀的太平就在這里?!?p> 我們還年輕,所以有的是資本??墒乾F(xiàn)在呢?
“媽的,這些崽子們都發(fā)育地跟肉兔似的——太快了吧?”我走進教室,看到那些正處于青春期的孩子們,身體和臉都已有了棱廓。
“哥嫉妒了?”舒雅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竄到我旁邊,不懷好意地說:“感嘆自己風華不再了嗎?哼哼?!?p> “滾?!蔽野杨^轉(zhuǎn)向一邊,一臉不服輸?shù)卣f,“我的意思是說,這些兔崽子整天不知學習,看不該看的東西,才會長這么快,你還別說,你的安生肯定也——”
舒雅頓時紅了臉,用大嗓門蓋過我的聲音,“你信不信我扇你大耳光子?!?p> “好了,適可而止了。你剛才是誰的電話?神神秘秘的?”我截住她,突然想到什么。
“是我爸……”她的臉憔悴下來,一副久經(jīng)沙場的疲憊。每次舒雅和小叔接完電話就這樣,肯定是謾罵和侮辱?!八艺f,就認阿叔做爸,阿姨做媽吧。認就認。他以為我會稀罕他這個父親嗎?”
我不語,這丫頭還是步了我后塵,我曾經(jīng)也要死要活地威脅母親和父親離婚,或者索性不認父親。還有大姨的女兒,也步了大姨的后塵去騙自己的丈夫,搞得大姨要為她去打工還債。這真的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吧。
舒雅的老師是個與我同齡的男青年,露出光鮮的額頭和蓄滿的胡茬。
“你好,我是舒雅的家長?!?p> “你好,早有耳聞,舒雅挺乖的,就是有點耍熊。像個小孩子?!彼┖┑男χJ嫜艅t意外規(guī)矩地躲到一邊,一廂情愿的同學聊一些只有她自己喜歡的話題。
我們聊了幾句,趁著他接電話的空檔。我看看了四周,向舒雅走過去,偷偷地,狠狠地掐了一下舒雅手臂上的肉。“那老師什么都告訴我了,你剪了男同學的頭發(fā),怎么回事?”“他罵我幼稚!”“打你我就等不了?!?p> ……
還記得那些年,聲音和身體通通回到剛剛萌芽的時代。
我騎著單車,舒雅坐在后面,周圍鮮有人在,平房的影子像是房子的本體,只是被硬生生地折到了地上。所到之處陰涼無比,然而房子與房子之間的空缺,僥幸擠在中間的陽光又酷熱難耐。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不僅僅是因為要去中學,只是一直往前騎,在光明與黑暗,冷和熱之間穿梭。
“哥,”舒雅用她的小手扯著我后背的衣服,另一只小手遠遠地指向遠處的一座大樓。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穿過那些平房,到了這城市的繁華路段了。
“哥,那個大樓最上面有人。”
緊接著我聽見。
“快來看啊!有人要跳樓了!”,“哎呀我的媽啊,快打110!”“真是一場好戲!”“你他媽有良心不?”“誰嗓子大,告訴她,千萬別跳!”
當遠處傳來救命聲,世人們被圍聚在一起,勸的勸,罵的罵,有的人心驚肉跳,有的人幸災(zāi)樂禍。但是更多的人,只是迷茫的望著大樓制高點的那個人——像是看著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藝術(shù)品。這就是這個世界,血淋淋的世界。
“舒雅,走吧,小孩子別看?!薄芭??!?p> 那天回家以后,我才知道那個跳樓的人,就是大姨。
大姨跳樓的事情轟動了整個家族,最傷心的莫過于外婆了。她有嚴重的耳病,聽不到我們的安慰和所想表達的節(jié)哀順變,只是捂住胸口抽噎。把怨和念都哭出來,怨自己生了個不懂得懸崖勒馬的傻女兒,卻又念著大姨過去的好。也就是我之前說的,罪孽和風光。
“猴子?!爆F(xiàn)在站在教室門口的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叫起了舒雅的小名。
“嗯?”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我們——我是說指陳荒,你。我們還會在一起嗎?前提是不管我做了多么天理不容的事情?!?p> “到底有多天理不容?”
“我怎么知道,我們還會在一起嗎?”我窮追不舍。
“恩,”她頭上方的頭發(fā)絲燈泡一閃一閃地,“恩,我們是永遠的鐵三角。其實哥你現(xiàn)在就很天理不容啊,整天欺負我?!?p> “滾?!?p> 回家的時候,車子碾過一個坑洼的石子路。我看到一個少年,站在街角,握著吉他。世界與他的距離仿佛就是話筒與他嘴唇的距離。
歌曲是梁靜茹的《一夜長大》,有不少句子頗為觸動。
那幾乎成真我們的家你真的不想嗎
那這些年的專心無猜你只當我是朋友嗎
我以為雨聲會遮住你的回答它卻那么清楚啊
霧靄侵襲,天空又偏偏開始哭泣,我想把車窗關(guān)上,卻又舍不得。就在這種無聊的糾結(jié)當中,我仿佛聽到全世界的心跳聲,它們永遠不會停止,故事不會結(jié)束。
吳大柱
歡迎推薦,歡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