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舍

　　總算，靳元正的傷勢雖然看著嚇人，卻并沒有危及生命，得到這個消息后，在門外等待的楊樂安、緣行以及一干管家護(hù)衛(wèi)等俱都舒了口氣。

　　沒過多久，一直陪伴在靳元正身旁的靳夫人走出了房門，她疲憊的臉上摻雜著一股哀戚之色。

　　“老爺請諸位入內(nèi)一見?！庇檬峙虏潦弥劢牵蛉巳崛岬卣f了句，便在丫鬟的攙扶下離開了。

　　十幾號人進(jìn)入滿室藥味的房間，靳元正斜靠在榻上，雖然面色蒼白，可看上去精神倒還好，見了眾人，竟輕聲笑了起來。

　　“這種時候師兄竟還能笑得出來？”剛剛在外面還顯得格外急躁的楊樂安這時竟安定了下來，只是口中仍是抱怨。

　　“靳師可還安好？”緣行合十一禮。

　　“并無大礙，靳安到底文弱了些，力氣不大?！苯撊醯?fù)u頭，接著招呼大家找地方坐下，這些人進(jìn)來已經(jīng)顯得很擁擠了，也無人有心情入座。

　　“還提這小子做甚？咱們誰能想到一直苦尋不得的奸細(xì)竟是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人呢。?！睏顦钒怖浜?。

　　“孽緣啊?！苯龂@起說道?！罢覀€機(jī)會將他放了吧。”

　　“師兄，為何要放？他可是差點(diǎn)置你于死地啊。”楊樂安追問。

　　“他一說三十八口，我便知道他是誰了。”靳元正扭頭，語氣痛苦地到：“當(dāng)年為了先皇大業(yè)，不得不忍痛處死瀏陽崔家一家，靳安，應(yīng)是崔家唯一的血脈了。沒想到，他竟甘愿伏低做小，賣身在老夫身邊十幾載，也是可憐人啊?！?p>　　“這么說來，這小子也算是條漢子?！睏顦钒泊诡^半晌，突然扼腕道：“我對不起師兄，上船后因氣不過，竟安排人將他沉江了。”

　　一旁的緣行卻是不解，小書童當(dāng)時明明喊的是三十七口，到靳元正這里怎么成三十八口了，難道是記錯了？可再聽到上面楊樂安的那番話，心頭一跳。

　　“你……你……怎可如此啊……”靳元正顫顫巍巍地指著自家?guī)煹?，過了好半天才長嘆一聲：“罷了，也是老夫沒有安排周到，到底還是虧欠了他們崔家?！闭f到這里，又抹起了眼淚：“好歹跟隨老夫那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來有機(jī)會要將他的尸體撈上來，定要厚葬?！?p>　　“靳安背叛老爺，活該……”

　　“老爺仁義?！痹趫龅墓芗易o(hù)衛(wèi)等人感動不已，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表明了對自己主人的敬佩之情，也表達(dá)了對叛徒的不屑與鄙夷。

　　緣行眉頭仍是皺著，看了看抹淚的靳元正和連連嘆氣的楊樂安，又掃了眼四周面帶感激敬佩之色的一干人，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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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平安過了差不多有五六日，客船一直向東，已然抵達(dá)了揚(yáng)州境內(nèi)，一個月的任務(wù)期限也到了。

　　緣行便向楊樂安提出下船的事情，這個時候，楊樂安待他自然不像之前那般處處針對看不順眼了，平日關(guān)系處的也還好。

　　但他要離開這件事情，對方卻明顯躊躇起來，并未馬上答應(yīng)，而是讓他等一等。

　　緣行郁悶了，這是怕貧僧上岸后泄露消息吧？可咱真不想插手你們的事情，只想盡快回到天禪寺而已。

　　然后，在第二日清晨，仍是一個大霧的天氣，他被帶到靳元正養(yǎng)傷的船艙中。

　　靳元正重傷未愈，依舊是精神不足的一副樣子。

　　“老夫無礙的?！苯撊醯男α诵Γ骸奥犝f你要離開？”

　　緣行點(diǎn)頭，剛要說什么，可猛地神色大變。

　　靳元正見他變了臉色，正待詢問，艙門卻再次被推開了，一名護(hù)衛(wèi)快步跑進(jìn)，施禮后急切道：“老爺，有人襲船?！?p>　　“樂安呢？”

　　“楊大人正在指揮御敵。”

　　“那你急什么？”靳元正一下坐直身子，口中冷哼。

　　“是?！蹦亲o(hù)衛(wèi)再次施禮后，躬身退了出去。

　　“看看，老夫稍有狀況，這人心就不穩(wěn)了?！苯龘u頭嘆氣。

　　緣行耳力極好，聽得外面打斗聲似乎頗為激烈，但呼和聲最大的來源很耳熟，應(yīng)是楊樂安，而且聽聲音中氣十足，看樣子局面還能控制。

　　他口誦佛號，急切的心緒也平緩下來。

　　靳元正瞄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已然平和下來，不禁贊道：“和尚心性修的不錯。有時老夫真羨慕你們佛道中人，雖也有些蠅營狗茍之輩，可如你這般平和可信的真修到底還是多些?！?p>　　“靳師過獎?！?p>　　“老夫有一事相求，不知和尚能否答應(yīng)。”

　　“您請說?！本壭泻险剖┒Y，口中回了一句，并沒有立即答應(yīng)下來，就知道對方將他單獨(dú)留下肯定有事交待，只是心中不免疑惑，對方這樣一個能人，會有什么事情求到自己這個根基淺薄的和尚頭上呢？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與老夫身旁的書童在這里搭上線，不論找上門的是朝廷還是過去的對手，定然實(shí)力不凡。而老夫只是個假死脫身的見不得光的人，再不如過去那般位高權(quán)重了?！苯p目盯著艙頂，慢悠悠地說了幾句，然后盯著緣行，與其無比鄭重：“老夫想請你將一個人平安送到?jīng)鲋莞?。?p>　　“涼州……”緣行躊躇起來，不能不猶豫，靳元正好歹教過他一個月的書法，兩人也算有段師徒緣分，如果是一般的小忙，哪怕要他上場搏殺，他立馬就答應(yīng)了?？蓻鲋菥嚯x這里最少三千里，依古代這樣的交通條件，還不知道要走多久。肯定不能如計劃中那般回天禪寺看看師門長輩和師兄們了。滿懷期待地回到這個時空，連天禪寺的山門都見不到，怎能甘心？

　　他這邊陷入沉默，靳元正在等著他的決定，也沒言語，船艙中陷入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shù)暮皻⒑蜖幎仿暼允且魂囮嚨貍鬟M(jìn)來，艙門終于被敲響。

　　靳元正應(yīng)一聲后，門被推開，紅著眼眶的靳夫人牽著一個又瘦又小的小姑娘走了進(jìn)來。

　　靳元正這時連忙坐直了身子，笑著朝小姑娘伸出雙手，那小姑娘的神情卻極是木然，在靳夫人的牽引下才到了榻邊。

　　靳元正似乎對這種情況毫不在意，拽過小姑娘，眼中滿是慈愛地上下打量一番，才對一旁的靳夫人問道：“瑤瑤被嚇壞了吧？”

　　“方才聽到打斗，這丫頭又躲進(jìn)柜子中去了?！苯蛉擞门磷幽ㄖ劬Γ裳蹨I仍是止不住地流下來，卻似乎在隱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靳元正轉(zhuǎn)向緣行：“這就是我要你護(hù)送的人了?！?p>　　后者打量著小姑娘，這女孩長得太瘦了，看似五六歲大小，雖然眉目清秀，卻發(fā)色枯黃神情緊張，眼中還帶著股驚慌與無措。

　　“自三年前親眼目睹父母被歹人殺害，她便是這個樣子了?！苯@道：“當(dāng)日若不是她躲在柜子里，我們的人趕到及時，怕是她也沒了?？芍链酥?，原本活波可愛的小姑娘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會渾身發(fā)抖，更是再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我苦命的外孫兒啊。”那邊靳夫人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緣行聞言不禁面露同情之色，遭遇這種人間慘事，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打擊實(shí)在太大了。

　　“世人都說老夫?yàn)槿诵暮菔掷保?dāng)年行事也確實(shí)果斷陰狠了些，可初衷不是為了結(jié)束那個亂世嗎？”靳元正握緊了拳頭，原本就沒了血色的臉更加的白了，他抖著嘴唇，說道：“老夫膝下只有三子一女，大兒子在逃荒時被活活餓死，二子殞于軍中，三子因病早亡，只有最小的女兒平安長大嫁了個好人家，竟也因老夫的牽連，被政敵派人加害于家中，她夫家十幾口人，只留下這一條血脈……”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若說這乃做事陰狠的報應(yīng)，何不應(yīng)在老夫身上？”

　　緣行聞言也是心下唏噓，又聽對方道：“當(dāng)前形勢危急且敵人勢大，老夫身邊肯定有對方的探子，樂安武功雖強(qiáng)，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老夫怕他無法顧及全部家人。護(hù)衛(wèi)中可用之人能力亦是不足，有能力的又不合用，唯有小師父你可托付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覺混到岸上，改頭換面后自可來去自由?！?p>　　“阿彌陀佛?！本壭忻虼姜q豫片刻，抬眼看了滿面淚痕的靳元正，又掃了眼神色依舊木然的小姑娘，沉聲道：“我答應(yīng)了。”

　　與靳元正商量好在涼州碰頭事宜后，緣行背上自己的行囊，帶著那個叫洪清瑤的小姑娘跑上了甲板。

　　外間爭斗的依然激烈，兩側(cè)不時有黑衣的蒙面人順著繩索攻上來，又被靳家的護(hù)衛(wèi)們打退。

　　緣行掃了眼正與兩名高手爭斗的楊樂安，趁著無人顧及溜到了船尾，然后抱起洪清瑤一個縱身，踏著河水消失在晨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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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岸上，真如靳元正所言，沒發(fā)現(xiàn)有人追上來。但緣行不敢放松，往前飛奔了數(shù)里才停下來休息。

　　身后的背包比來時重了不少，有靳家贈送的盤纏以及洪清瑤與他自己的衣物，甚至還有一套用作易容的工具與假發(fā)。

　　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鼓弄一番，等出了林子，兩人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緣行搖身一變成了個手執(zhí)折扇，青衫磊落的瀟灑書生，洪清瑤則被做了書童打扮，配上那張帶著木然神色的臉，完全就是一個憨小子的形象。

　　兩人拐進(jìn)了揚(yáng)州城，先買了匹馬，然后騎著繞著這座城轉(zhuǎn)了幾圈才開始正式北上。

　　這么做一是為了甩脫可能存在的追蹤，二是為了熟悉馬匹的操控，緣行雖然在現(xiàn)代騎過馬，可畢竟接觸不算多，只能慢慢找感覺了。

　　大雍建立沒有多少年，此時吏治清明，治安還算良好。兩人如正常旅人一般打尖住店，天明趕路夜晚休息，倒是未遇波折，一切還算太平。

　　一路上，小姑娘洪清瑤真的一個字都沒說過，對緣行的關(guān)懷照顧，其反應(yīng)也是寥寥，只在有江湖中人或者官差等手執(zhí)武器之人經(jīng)過的時候，會露出驚懼不安的神情，因?yàn)閮扇耸枪渤艘黄ヱR，她無處可躲，只能往緣行的懷里鉆。

　　緣行推斷這應(yīng)該就是創(chuàng)傷性心理障礙了，心中更加同情。一路上便刻意躲避那些手執(zhí)刀劍的人，有路人見他這般作態(tài)，只以為是書生膽小，雖不免嘲笑一番竟也無人起疑。

　　這樣自然拖慢了前行的速度，但緣行堅持認(rèn)為小姑娘的心理健康更重要，相比之下，晚上幾天抵達(dá)涼州真的不算什么了。所以一有閑暇的時間，他便會給洪清瑤講些童話故事，或者念一段經(jīng)文?？赡茏饔貌淮螅嘈庞辛诉@些，至少能讓這姑娘在面對恐懼時相對好過一點(diǎn)。

　　而在官道上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會盡量催馬，已減少路上損耗的時間。

　　可是到了兗州境內(nèi)，緣行行進(jìn)的速度卻是變慢了，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放松。只每日的故事和佛經(jīng)還在繼續(xù)著，小姑娘的神情依舊木納，但無人發(fā)現(xiàn)，其目光中已悄然多了層光彩。

　　順著路人的指點(diǎn)趕到一處岔路口后，緣行反常地停下了馬，在路口駐足。他一直望著朝向東北的那段路，沉默許久。

　　直到被小姑娘拽了衣角，他才清醒過來，看天色竟已是午后了，如不趕路便會錯過宿頭，他先是嘆了一聲，接著卻笑起來。調(diào)轉(zhuǎn)馬頭，終于選了直接北上的那條路。

　　金蟬的文字浮現(xiàn)眼前：“你真不回去看看？”

　　緣行并未回答，轉(zhuǎn)頭最后看了眼青州的方向，然后一咬牙，策馬揚(yáng)鞭，飛奔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