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為面前這顆龐然老榕的根座,有處乾枯鏤空,它介于主干與浮出土壤的根節(jié)之間,像是沒有順利長成枝干的凸疣,久了連聚在裡面的水木芬澤都已散去,看起來沒有生氣。
那座凸疣在于文文眼中,化成一張多年前令她期待看見的凳子,凳子上坐著一位文華洋溢的男子,男子是臺北一間舊書店的管理員,四面高至天花板的黃梨木書架上,堆滿各式各樣的二手書。
男子曾在一個颱風(fēng)剛過、紫霞滿天的傍晚,迎著小木窗裡吹來的颯爽對著于文文說:“每一本書,都是一個故事,這裡有多少本書,就有多少個故事,所以我把這間店,取名為[故事園]。”
他說:“二手書是很有趣的,因為有人讀過,所以二手。拿起一本書,想像曾經(jīng)讀過它的人,那想像,讓讀書更為有趣?!?p> 男子,是[故事園]裡一個美好的故事。他總是柔和地答應(yīng)于文文,幫她尋找她想要的、有著圓滿結(jié)局的奇幻愛情小說。
他便是坐在這樣一張有幾處鏤空的原木凳子上,款款絮絮談著,那些用文字堆砌出的浪漫。
他永遠知道每一本書的位置,永遠輕輕慢慢地移動,永遠在說到盡興處,用修長小指輕抵下顎側(cè)頭微笑,也永遠在凳子旁的古樸原木桌上,放著一壺香濃的普洱。
什麼味能比他說的話更加意味香濃?
他說:“書中愛情,好比一盞老茶,初嚐時苦澀,因為恨不能身歷其境,但回甘無窮,因為它變成我們想像生活的資產(chǎn),讓往后的日子取用不盡?!?p> 于文文沉浸在這壺絕頂好茶裡不能自拔。那年,她十六歲。
十六歲不是個必須釐清現(xiàn)實與夢幻的年紀,[故事園]裡的男子沒有姓名、年齡、身家背景,甚至沒有其它興趣喜好,他就是一幅完美身影,完美投射著于文文課馀閒暇時,對愛情的想像。
有一天,[故事園]遷址了,搬到北方。
男子曾說:“或許去山幽鳥清的深坑,或許到基隆暖暖,也或許會到更北的金山鄉(xiāng)?!?p> 原來那個男子也愛用‘或許’!
又或許就是因為多年前的他,才讓于文文特別注意到那位談?wù)撝B、也愛用‘或許’的教授。
總之,[故事園]裡的男子說不知道要搬去哪,他得再看看,邊走邊看。
他說長年溼熱的氣候?qū)εf書十分傷害,舊書們需要一處陰涼通風(fēng)的好地方,才能長久保持它們的樣貌。
他走了,沒有留下姓名、聯(lián)絡(luò)。
這或許是于文文的錯,她始終不敢問,不敢讓這份若有似無的欽慕,衍生成比詢問書籍更貼近生活的對話,即使只是聊兩句關(guān)于天氣、衣服的顏色、正上映的電影、附近好吃的餐廳,這些都只是于文文向男子道別一天后,不斷在心中排練的獨白。
男子帶著他成千上萬的舊書搬走了,搬到北方,有陰涼天氣的好地方。
他說還沒決定去哪。他說還要再看看。
他說,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島上,一定有個好地方。
他走了。于文文的心,從此陰陰涼涼,沒有陽光。
面前的老榕枝繁葉茂,像是五棵成樹交纏一起。
于文文站在樹下感覺陰涼,沒有太多陽光穿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