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市場大樓一樓深處,有一個[油糧]招牌,花生油香裡坐著綠色碎花外套的老婆婆。
這裡有小米。
于文文向老婆婆打招呼,說要買一些。
面對著紅花布青木門的老婆婆將身子緩緩轉(zhuǎn)正,銳利的眼光揪了一眼于文文,便說:“妳來啦!我可等妳好久了!”
“您找我?”于文文不明白。
“是他嗎?”老婆婆問。
“誰?”
“鳥有劫難!”老婆婆呢喃。
“老婆婆,我曾經(jīng)來買過小米的,您記得嗎?”
“我記得,知道妳會再來,再來時,恐怕鳥有劫難?!?p> “是鳥卦說的?”
老婆婆搖搖頭,說:“是他,一個迷失的魂?!?p> “是......鳥靈嗎?”于文文問。
老婆婆又搖著頭。她從身后的米缸裡取出一袋小米,寬大的手心微微顫抖,她將沉墊墊的袋子交給于文文,望著她的眼,說:“如果我像妳這般年紀,沒有太多牽掛,我不會放棄機會,我會去找解答,解我所不懂的事?!?p> 什麼機會?什麼解答?于文文想起江教授曾經(jīng)說過的話。
被說過的話像一張綿密而細緻的網(wǎng),這些網(wǎng)似乎牽動著許多人,連起來,都跟鳥有關(guān)。而且,都指向很特定的某個族群!
是綠繡眼有劫難嗎?
于文文繼續(xù)問:“有神靈告訴您,鳥有劫難是嗎?”
“不,那是一個可憐的鬼魂。”老婆婆說。
“我能聽您說說您的故事嗎?”
老婆婆微睜細長雙眼,神光疲軟,拄著手杖尋著一張紅木板凳坐下,手指著紅花布簾,說:“那裡面,還有一張凳子,妳自己搬好嗎?”
掀開紅花布,于文文走進青漆脫落的木門,門后是一個簡單雅緻的房間,竹編躺椅、竹編茶幾、老式竹編儲菜柜、各式竹籃。門旁有張紅木板凳,跟老婆婆坐著的那張一模一樣。
凳旁有落竹編書架,架上有書,她隨意瀏覽,發(fā)現(xiàn),那些竟是母親生前完整的作品收藏!
詩集、手記、散文、旅游手札,還有些她從沒看過的親筆詩稿、文人畫、手寫書籤、讀書筆記散頁,都收在一只沒有加蓋的方形竹編盒子裡。而這些,全都整齊地填滿了整落竹編書架!
望盒子裡細看,一首關(guān)于黑面琵鷺的初稿,字跡飛躍彎斜,寫著――
巖山伸出臂膀淌入海水
巖間窟窿筑著灰肅巢穴
那裡有初孵餵哺的歡娛
直到漲潮的水在穴裡結(jié)了細冰
昂著黑面我們振翅翻飛
往南飛往七股歇腿
溼地黑沙鋪陳慷慨暖床
洲緣泥沼冷觀殺戮食鏈
那裡咸水親澤淡河還伺
雖然有些塵埃遮住了眼
昂著黑面我們振翅直飛
飛往七股歇腿
冬日斜說著漁家餐敘
互啄羽根的親信全齊
悠悠落腳北村漁塭
輕食淺水魚苗蝦蟹
也有孩子做的泥娃娃襯陪
穿透蒙塵氛圍放聲一鳴
來年昂著黑面
我們會振翅起飛
飛往七股歇腿
也聽說海水浮油霸了溼地
也知道雨中酸流威脅羽衣
只要孩子仍捏著泥土
只要漁家仍懂捕食之譽
你已準備了那樣灰長的溼地
我們披著黑面期待振翅
飛往七股那處生命週期
歇腿舞水
全都是我和你的共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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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輕輕撫摸那張手稿上的字跡,感覺它們呼吸著,感覺它們,受到了禮遇。
搬著板凳退出青木門,她平靜地坐到老婆婆身邊。
老婆婆說:“那首黑面琵鷺我也很喜歡。老覺得妳面熟,不記得在哪見過。”
“我來買過小米?!?p> “也許是更早以前……記不得了?!?p> 老婆婆佈滿凸出筋脈的瘦長手臂十分孱弱,她像是要舉起手,又將手放回腿上,說:“我年輕的時候這裡還沒有這麼多高樓,沒有這麼多車,但是有很多樹,樟、欒、枯里珍、破布子、相思仔,那時隨時都可以聽到鳥叫,叫聲清亮有元氣。”
于文文盯著老婆婆寬大的手掌,仔細研讀老人的臉型和說話的樣子。
老婆婆繼續(xù)說:“我沒有很多體力,會把故事講短一點,很多年前我常到附近一條溪畔徘徊,有一年,很久都沒有下雨,溪水乾到見底,后來居民決定將溪道填起起來,做為公園用地,那一年死了很多青絲仔,就是青笛,牠們有白眼圈,毛色很美,叫起來好聽?!?p> 于文文貼心地將紅木帳柜上的一杯茶端給老人家,老人溫慢地喝了一口,又說:“有一晚,我去溪邊看看,堆土工人都回家了,我走到一叢乾掉的五節(jié)芒前,希望能聽見我想聽見的聲音。我看見了一個年輕人,就在我面前幾步遠,他嘆了一口氣。我問他這麼晚了還不回去?他說晚了,晚了!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因為我看不清楚他的身形,他就像一個黑影,他退到一棵破布子樹下,我問他有沒有看見我的兒子,他說幸運的靈魂會變成鳥,幸運的鳥靈會變成孩子,這樣,人和鳥,就能心靈相通?!?p> “幸運的靈魂,會變成鳥,幸運的鳥靈,會變成孩子。“于文文喃喃地重複。
“是啊,我要他繼續(xù)跟我說話,告訴我一些事,他說我對過去的執(zhí)念太強,只是看到自己,他沒有辦法真的跟我說話。但從那之后,我常常夢見他,他說我的一個孩子變成了鳥,有一隻鳥會變成我的孩子?!?p> 于文文將老婆婆喝完水的茶杯接過,放回紅木帳柜上。
“您的兒子......怎麼了?”于文文問。
老婆婆沒有理會,繼續(xù)說:“當時我年紀不輕了,又懷一個,但兒子出生不久我先生就過世了。這個兒子活潑聰明,辛苦拉拔長大,后來對鳥的保育特別有興趣,也許真的是個鳥靈來投胎也說不定,讓他一頭就栽進跟鳥有關(guān)的研究,有時上山下海,整年忙個不停?!?p> “就像那個神秘的黑影說的,有一隻鳥會變成您的孩子,但是您的一個孩子會變成鳥,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第一個兒子,就是在那條溪邊不見了,那是我很年輕時候的事了。”老婆婆說著,心中仍有無限懷念,第一次手抱稚兒的感受,終生深刻。
清清喉,老婆婆又說:“妳很面善,我見過一個人,跟妳長得很像。她很特別,跟我有許多類似的遭遇。”
“是一個詩人吧?!?p> “對!阿平很喜歡她,但她一直不愿意來見我,后來我想辦法去見了她一面。“老婆婆說。
“您見過她?“
“嗯,那時,阿平去了國外一個研討會,我請對面的蘇先生幫我查,知道那個詩人有場讀詩會,我就去聽,那一場,她就是唸那首黑面琵鷺,聲音很動聽,我的母親來自七股,那一句句要回七股,對我來說很有感覺。聽她唸詩很好,讓我知道阿平為什麼喜歡她。”
“您還跟那位詩人......說上話了?”于文文內(nèi)心平靜。
“有,我們聊了很久?!?p> “那時,她病了?!?p> “原來妳都知道啊!”老婆婆眼露疲憊,但興致不減,說:“她生病了,看起來不太好,臉色枯黃,她不想拖著阿平,我也不想給她壓力,就當是聊聊,給她說說我年輕時后的往事,就是剛才跟妳說的那些,我想,當是交個朋友總行吧!然后,她也告訴我,在她年輕時候,也曾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是八個月大的嬰孩,半夜突然高燒不止,接著就吐,不再喝奶,沒過兩天,那孩子撐不住,沒有活下來。她哭得很厲害,說這件事,影響了她一輩子。雖然,她后來又懷了孩子,但之前的事讓她害怕照顧孩子,看見孩子,心中總有愧疚。唉!我知道,失去孩子對一個母親來說,是多大的傷痛,我到今天都還盼著,能再聽見我那孩子的聲音。那天,她說,她希望死后變成一隻鳥,一直跟在后來活下來的這個孩子身邊,保護她,引導(dǎo)她。我印象很深,她說,有一種愛,會在距離中,默默地實現(xiàn),那將是一種安靜的守候?!崩掀牌砰]上了眼,眶中有光,手心一直顫抖。
一會,老婆婆閉著眼繼續(xù)說:“于是,我告訴她,在我年輕時候,那個在溪邊遇見的鬼魂。那鬼魂說幸運的靈,能變成鳥,我原是想安慰她,說她想的,說不定就會變成真的,她會變成鳥,去保護她的孩子。她倒是告訴我,她也曾遇上那個可憐的鬼魂,傍晚在溪邊葬鳥。她說那鬼魂沒對她說多少,她也問過我,那鬼魂會不會是鳥中的神靈,對平凡的鳥殤,祭出了同情。我猜,那流蕩世間的魂,是在找一個能夠托付事情的人,他像撒出了一張網(wǎng),見過他的人會漸漸兜在一起,他對我們不說,是不信任,一定會繼續(xù)漂流,直到遇見對的人?!?p> “對了!”疲憊的老婆婆又說著:“最近我又聽見他說,鳥有劫難,鳥有劫難。他對我是不會多說的,我走不了太長的路,也漸漸看不清楚,我知道他很擔(dān)心,不然,不會來告訴我。妳幫我把這些小米給那些青絲仔,市區(qū)已經(jīng)找不到牠們了,都躲到校園裡去了。那個鬼魂的聲音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他那麼在意鳥,他說我對過去的執(zhí)念太深,只想著自己,我的耳朵也漸漸不靈了……”
“婆婆,那個魂魄,是個年輕的男人?”于文文問。
“妳看,妳都知道。年輕,英挺,我沒看清他的臉過,不過,他的執(zhí)念不會小于我的,還敢說我!我不知道他要找什麼,只覺得他一直很擔(dān)心?!?p> “他說我會來?”
“他沒有這樣說,這只是我的感覺?!?p> “您看起來累了。”
“我該進去休息了,時候到了,妳會再來的,我知道!我有這樣的預(yù)感?!崩掀牌耪f完,拖著步子,跺入了青木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