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昉巷其實算是侯府的后門小巷,雖然四通發(fā)達的,平日里行人并不多。除了廣濟堂,也沒有別家鋪子。因此即使還算下午,一眼望去也就四五個路過的。
走進鋪子就能看到二叔,可孟星瀾走著走著就挪不開腿。腳上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越想往前走,越是走不動。心口一跳一跳的疼,雙唇顫抖,身體的力量像被抽空一樣。
門口的小伙計十分機靈,隔得老遠就打招呼:“小姐小姐!掌柜——小姐來啦!”
她聽到“掌柜”二字,知道指的是林棲遲。二叔在這里,二叔!她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奔涌而出,自己沒有意識到,只覺得突然視線一片模糊。
林棲遲聽見小伙計叫喊,手里還拿著書就走出鋪子,站在門口笑瞇瞇張望。歲月并未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依舊是目光清朗的溫雅文人模樣,只是比起那時,整個人更沉穩(wěn)些。
他看到孟星瀾,笑容溫暖如春風(fēng):“蓁蓁,你回來了?!?p> 可孟星瀾沒有像過去那樣,飛快跑過來拽住他的胳膊撒嬌問二叔今日生意好不好,她只是站著,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卣驹谠兀x他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林棲遲意識到不對,書也不要了,隨手拋開,三步并兩步朝她走去,大聲緊張問道:“蓁蓁,怎么了?蓁蓁說話!”
孟星瀾喉嚨死緊,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她看得到林棲遲慌張的神情卻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
這幅模樣映在家長眼里,就是弱質(zhì)女流被狠狠欺負了的無辜模樣,林棲遲腦子里走馬燈一樣閃過許多念頭,可一時什么都顧不得,他扯著嗓子高喊:“去請侯爺過來!”
林棲遲試著去拉她的手,輕聲呼喚:“蓁蓁,二叔在這里。叫二叔!”
孟星瀾試著開口,努力幾次,皺著眉頭還是說不出話。她狐疑地看著二叔,意識到自己太不對勁了,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林棲遲什么都不敢猜,只去抱她入懷。手一撫上后背,孟星瀾立刻“啊”的一聲大喊,隨即吐出一口血,人慢慢清醒過來。
“疼啊,二叔!后背好疼!”這時劫后余生的真實感終于降臨,她瑟縮在林棲遲懷里哭得山崩地裂。
“沒事了,沒事了,二叔在?!绷謼t小心翼翼從她的后腰慢慢往上輕撫,在肩胛骨下方摸到明顯皮肉腫起,心頭猛地一跳。
“哪里疼?還有哪里疼?告訴二叔!”林棲遲低頭在她耳邊問道。
“嗚嗚嗚……背上,還有左手脫臼過。”
“……還有嗎?”
“沒有了,就這兩處。……嗚嗚嗚!”
林棲遲把她抱緊,安慰道:“不要緊,都是皮外傷,二叔能治。”
孟星瀾把眼淚鼻涕和嘴角的血都蹭在他前襟上,哭得毫無顧忌,放肆又大聲,把遭受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
孟執(zhí)堂被下人急急請過來就看到這兩人抱在一起,孟星瀾哭得江河倒流,隔著一條街都能聽見。
“哭什么哭!”侯爺不爽開口,中氣十足,“要哭回家哭去,站在這里像什么樣子!”
“大哥,蓁蓁受了傷,后背和左肩?!绷謼t焦急萬分。
孟執(zhí)堂目光一凜,不再言語,快步過去把孟星瀾拉開,上下打量。接著矮身左手一撈將她抱起,抬腿往回走。
孟星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摟著父親的脖子,任由她爹抱回家去。林棲遲緊跟在后面,抓著她的手輕聲安慰。
孟執(zhí)堂人高腿長,步下生風(fēng)把她送回小院,林棲遲從守和院拿上藥箱急匆匆跑進來。兩人把聞聲趕來急得要命的孟長懷關(guān)在門外,那老頭都快急出眼淚了。
孟執(zhí)堂坐在一旁,面沉如水,手指一下下點著桌面。孟星瀾敞了上衣背對著他,抽抽搭搭地哭。林棲遲忙前忙后,端水進來清理傷口。
那傷口看著十分可怖,近一尺長兩指寬的傷痕明顯腫起,部分皮膚破裂出血,大多數(shù)傷痕都是皮下淤血,紅紫一大片。雪白的肌膚劃上這么一道傷,叫人看了刺目驚心。
“脫臼的部位也要抹藥,還有點腫。睡覺別壓到肩膀,一個月不能用力?!弊约业暮⒆幽挠胁恍奶鄣模謼t一邊上藥,一邊細細叮囑。
“背上的傷不給你裹起來了,破皮的地方也不多。趴著睡,過幾日消淤后就沒事?!彼o孟星瀾拉好衣服,又對著孟執(zhí)堂說道:“還好,沒有傷到骨頭?!?p> 孟執(zhí)堂點頭,又問她:“還有什么傷,不要怕,爹跟二叔都是你最親近的人?!?p> “沒有了?!泵闲菫懺诟赣H面前老老實實。
孟執(zhí)堂也不逼迫,換個問題:“那你跟我講講,今日發(fā)生些什么。”
于是她原原本本,從今天早上出門開始講起,怎么去的考場,又去聚賢樓吃飯,隱去自己求吳嬌帶她出逃的事情,又講到出了酒樓她獨自一人回家,在一條偏僻巷子里見到坐在木椅上的鄭子清。
她又把陸知辰的事情隱去,只說她如何一個打九個,最后打得兩敗俱傷,附近傳來官差的聲音,鄭子清便帶人逃走了。她在回來的路上碰到個郎中,人家隨手幫她接上,也沒收銀子。
說完也不知道人精一樣的爹信不信,暗自忐忑。
其實這種八成真裹著兩成假的話反而好過關(guān),孟執(zhí)堂把想聽的細節(jié)都聽到了,其他的也不在乎。就比如她頭上的銀簪怎么回事,他就無心追究。
林棲遲囑咐她好好歇著,等會兒熬好湯藥會端過來,兩人出了房間。院子里孟長懷大聲問東問西,言語間責(zé)備孟執(zhí)堂沒有看顧好孩子。
這漫長的一天終于要過去,孟星瀾喝完藥早早睡下。藥力的作用下她一覺睡到天亮,渾然不知有個人守著她一夜寸步未離。
……
守和院的燭火亮了一夜。
林棲遲愁眉不展,滿腹心事都寫在臉上。他站在書桌前,直著身子雙手下垂,努力集中精神把該講的講清楚。
“后背的傷,是鈍物撞擊造成的,在身后右側(cè)揮舞棍棒全力擊出,出手的人并未手下留情。正常情況下,這個站位打出的傷痕是左上至右下方向,因為揮棒要揚起蓄力。蓁蓁個子不高,對方平揮著打,所以傷痕左右無高低。因此出手者如她所言,是個成年男子。”
孟執(zhí)堂坐在書桌后面,坐相并不端正,視線望著桌上的硯臺,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抬一下手腕,讓林棲遲繼續(xù)說下去。
“左肩脫臼,應(yīng)是她奮力反抗導(dǎo)致的。但是肩膀要復(fù)位,不是那么簡單抬一下即可。這個地方不比別處,左肩脫臼至少有三種不同情況,需得大夫細致檢查,按原因?qū)ΠY復(fù)位。而且需要病人躺下,固定身軀,才能動手復(fù)位。站在街上什么的,”他苦笑一下,“小孩子太想當(dāng)然了?!?p> 輕嘆一口氣,他看著孟執(zhí)堂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有些無奈,繼續(xù)說道:“除了這兩處明顯的傷,她的手心多處蹭破皮,傷口有沙土,說明跌倒過,又自己撐著身體爬起來。”
“給她的藥粉,撒出去一包。解藥少了一顆。蓁蓁身上還算干凈,沒沾到粉末?!?p> “外袍上沾著血漬,不是她的血。應(yīng)該是像她說的那樣,鄭子清的。她能在那樣緊要關(guān)頭,一擊即中,非常難得。大腿粗硬,只有一根大血管是弱點,她扎得……實在太準了!”
……
孟執(zhí)堂聽他不再說下去,便抬頭看他,輕輕笑一下,語氣略帶挑釁問道:“我早說了這孩子來歷成疑,你看她這番應(yīng)對,像是個沒被訓(xùn)練過的普通女孩嗎?”
林棲遲不語。多年來他們不是沒查她的來歷,可至今一無所獲。
孟執(zhí)堂又拿手指點了兩下桌面,神色晦暗不明:“疑點頗多。謝家已經(jīng)帶著孩子去道過歉了,此事按說應(yīng)該揭過才是。此其一?!?p> “上次是聚賢樓,這次是聚賢樓附近,太巧。此其二。”
“若有官差尋來,她向官差表明身份,讓人護送回家才是安全之策,可她竟然還有膽子獨自往回走。此其三?!?p> “應(yīng)如你所說,有人救了她,并且復(fù)位了左臂。那人是什么身份,為何她要瞞著我們?”
林棲遲從先前的心痛變成頭痛,侯爺說的每句話都直擊要害。
“大哥,我們接下來要怎么辦?”
“既然只是皮外傷,那就治傷?!泵蠄?zhí)堂明白有些事情問是問不出結(jié)果的。
“要禁足還是安排侍衛(wèi)暗中保護?”
“什么都不做?!彼@過書桌走近林棲遲,嚴肅說道,“棲遲,只要蓁蓁不犯我的底線,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是景明侯府的大小姐,不是囚犯?!?p> 燭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利落地投下陰影。身邊的林棲遲一身白衣,面如潤玉,和他形成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