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變偶不變
三月的南陽天氣尚還有點冷,趙羨坐在路邊,頗有些百無聊賴地看群蟻爭搶一條破碎的毛蟲。他周圍或坐或躺三四十條漢子,在一起灼熱的交流著。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他百閑之中抬起頭,看見一名騎士來到人群跟前翻身下馬,徑自跑來,向趙羨不遠處那老頭大聲稟報:“君侯,前方再有十五里,就到宛城了?!?p> 這位一臉苦大仇深的老頭叫劉崇,爵封大漢的安眾侯,也是這一行人實際上的領(lǐng)頭的。
順便一提,趙羨是名義上領(lǐng)頭的。
其實老頭也不老,趙羨問過同行的劉縯大兄了,劉崇老頭今年才三十九歲,正當(dāng)壯年——雖然放在大漢也算妥妥的老年人群了。
“善?!甭犃蓑T士的稟報,劉崇點點頭,轉(zhuǎn)過來朝人群鼓動道,“諸君勉乎哉!再行十五里抵達宛城,做得大事,列位便都是我大漢的功臣,裂土封侯指日可待??!”
這話聽起來挺有勁,但全部三四十號漢子盡皆充耳不聞。十?dāng)?shù)天迢迢風(fēng)塵,除了早春叮人兇狠的蚊蟲聲外,眾人聽得最多的便是這般許諾,眼下自然連應(yīng)承一聲的興致都沒了。
于是眾人紛紛閉眼假寐,一片寂靜中甚至還有人放了個響屁。
劉崇的臉色頓時黑了一層又一層,不過趙羨知道,當(dāng)初海灑五銖錢好不容易才哄來騙來這三四十個游俠,老頭自然不好對他們發(fā)火。
萬一人家不堪受辱,拍拍屁股一哄而散怎么辦?錢白花了事小,萬一哪個渾貨跑到官府出首告發(fā)了怎辦?
所以當(dāng)老頭不善的眼光游來游去,最終停在自己身上時,趙羨知趣地一縮脖子,果然:
“今日此去,大郎定能救天下于水火,扶大漢于將傾,上可報君恩父仇,下無愧黎庶萬民。他日名刻竹帛不在話下,緣何面上如此憂色?”
一番大義凜然的責(zé)備當(dāng)頭撲了過來,趙羨當(dāng)即從善如流,用雙手扯起兩側(cè)嘴角,給了劉崇老頭一個燦爛的假笑。
“大郎你!”老頭見狀立刻氣不打一處來。剛要叱責(zé),趙羨就連忙搶在前面安撫道:“君侯君侯,安眾侯您老人家且放心吧,小子知道該如何行事的。天也不早了,不是還要趕去宛城嗎,現(xiàn)在就動身吧,您老前面先請?”
不等劉崇開口,趙羨立刻朝身后正含笑看著自己的魁梧壯漢喊道:“大兄,諸位兄長想必也歇息好了,咱們啟程吧?!?p> 那壯漢和眾人應(yīng)了一聲,劉崇瞪了兩人幾眼,冷哼一聲拂袖就走。
趁劉崇不注意,趙羨湊到壯漢身前,低聲問道:“大兄,前日你我商議之事,可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
壯漢點點頭:“大郎放心,我已經(jīng)讓朱祐、劉終二人持我的信物先行一步,想來現(xiàn)在已進宛城了?!?p> 說罷,壯漢緊握住趙羨的手,虎目中竟閃爍出幾分淚光:“趙公泉下有靈,縯今日必保大郎周全?!?p> 趙羨也適時泛出一點淚花,拍拍壯漢的手:“亡父有知,必感念大兄情義,但眼下絕非效小兒女囁嚅之時,還當(dāng)以……”
還沒來得及把“大事為重”這般慷慨激昂的話語說出來,二人旁邊忽地探出一個小腦瓜來:“大郎尚未加冠,不也是小兒女嗎,為何……哎呦大兄我錯了快放我下來!”
趙羨一腦袋黑線地看著這個被劉縯提溜起來的熊孩子,罵道:“文叔你又想挨揍了是吧!”
劉縯剛才也嚇了一跳,這會兒也破口大罵:“阿秀你這般胡鬧,為兄回家便要當(dāng)著伯姬的面狠狠揍你一頓。”
熊孩子立刻頂嘴:“大兄要喊我的字‘文叔’,不能再叫我‘阿秀’了。”
頂完嘴他還不忘對趙羨做了個鬼臉:“我都有字了大郎都沒有,在我面前大郎就是小兒女哈哈哈哈哈……哎呦!”
無視了這個被扔在地上的熊孩子,趙羨和劉縯兩人各自朝自己的坐騎走去。
臨走前,趙羨還不忘用鞋尖攏起土,將那群貪蟻并蟲尸一起蓋上。
……
十五里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日已當(dāng)中,一行人方才看到宛城高大的城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三四十人眾唯有安眾侯等寥寥幾人有馬可乘,其余游俠只能一路地奔慢慢磨,如何快得起來。
劉崇貴為大漢列侯,他自然有足夠的財力給自己和伴當(dāng)養(yǎng)幾匹馬。劉縯則是南陽地面有活力的社會組織帶頭大哥,雖然他是個輕財好義的性子,但仍然有余力在養(yǎng)匹馬的同時給自己弟弟弄一頭驢來騎。
而這些窮得渾身上下只有肚子會響的游俠別說養(yǎng)馬了,就是給人當(dāng)馬都沒資格。
畢竟,如果不是實在窮得吃不上飯,誰會豁出命去當(dāng)游俠呢。再加上最近這十幾年,天災(zāi)人禍不斷,就連這個破飯碗,都有越來越多的人搶了。
這也是他們不辭辛苦風(fēng)餐露宿從舂陵一路跋涉來宛城的緣故。沒辦法,安眾侯他給錢實在太多了。
至于來干什么事,他們只隱約聽劉縯老大說,就是來給某件大事充充人數(shù)壯壯場面而已,只是“某件大事”具體是什么,游俠們不知道,也絲毫不關(guān)心,只會在私下里感嘆狗大戶人傻錢多罷了。
看在狗大戶給的錢夠吃一年的份上,大家就不嘲笑他的胡言亂語了,口口聲聲說什么封侯啊功臣啊,沒一個人信。
大家伙一不是攝政的親戚伴當(dāng),二又不是新都人,封個毬的侯!
游俠們這邊竊竊私語,那邊并轡而行的趙羨劉縯二人也在震震私語。
“大郎還沒有來過宛城吧?”來自劉縯的震聲。
“沒有?!眮碜在w羨的真誠。
“那有一件禁忌,入城前我要說與大郎知道?!眮碜詣⒖t的關(guān)懷。
“何事?”來自趙羨的好奇。
劉縯的表情登時有些微妙,半是憤恨半是想笑,矛盾中他開始給趙羨科普道:
“雖說我等在提及莽賊時都是‘老賊’‘老賊’這般叫,但在城里當(dāng)著縣吏縣卒的面,大郎萬萬不可言及‘老賊’二字?!?p> 趙羨配合地表現(xiàn)出不解:“這是為何?”
說到這,劉縯唏噓不已,表情凝重得跟笑似的:“一年前朱祐那小子入城時和人閑聊,只說了‘老賊’二字,當(dāng)即就被聽見的縣中長吏給抓了。”
趙羨再次不解:“世間老賊多了,又沒指名道姓,為什么抓人?”
劉縯發(fā)出了“哈哈哈哈”的嘆息聲:“阿祐也這般喊冤,然后那長吏竟然當(dāng)著眾人面咆哮道,‘汝少誑吾!吾在大漢為官多年,何人是老賊,吾豈會不知!’”
呃,這個笑話怎么聽起來有些耳熟?超越了空間又超越了時間,不愧是某項寶貴的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說說笑笑間,眾人已來到了城門前。
南陽郡地處四域之中,乃是大漢十三州一百三十郡國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膏腴大郡。而宛城作為南陽首縣,更是聚盡南陽精華的一處所在。不光人口戶數(shù)眾多,還兼有鐵官、行商之利,臨近正午,進出城門之人尚絡(luò)繹不絕。
為了不引人注目,不管是侯還是俠,此時也只能老老實實地步行入城。
作為南陽地面有名的大俠,劉縯出入宛城比出入自家家門的次數(shù)還要多,只看他和守城門的縣卒們打招呼那般熟絡(luò),就能看出來劉大俠人緣有多好、多引人注目:
“哎喲,這不是王君嗎,你可還欠我一壇酒呢。”
“哈哈哈孟君好久不見,今天我進城有些事,你先忙。”
“李十三!上次賭錢敢出千,過來讓乃公揍一頓!”
熱鬧是別人的,黑臉是劉崇的,至于趙羨初來乍到,只好邊無聊排隊邊好奇地東瞅瞅西看看。
二十三年加上這半個月的兩段人生里,他還是頭一次見到真的城墻和城門呢。
墻磚、門洞、拒馬、還有在古裝劇里出鏡率極高的懸賞告示,都跟趙羨腦海里的印象差不太多。
離城門口最近的一塊木牌上的告示一看就有年頭了,墨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趙羨湊過去看了眼,一邊慶幸自己認識繁體字,一邊小聲念著上面的字:“對出下句者賞萬金”。
我對聯(lián)小王子豈會怕你,趙羨的興致被勾了上來,摩拳擦掌地繼續(xù)往下讀:
“奇變偶不變,嗯,嗯?!”他大驚失色。
他的反應(yīng)頓時將周圍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劉縯順著趙羨僵住的手指一看,頗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不就是那塊牌子嗎,天下郡國各城門口都有一塊,字都一樣沒什么稀奇的?!比缓罄^續(xù)和相熟的縣吏說笑:“任君,今日是你輪值城門啊,待下了值,我做東,任君一定得來。”
劉縯的話一個字都沒進到趙羨的耳朵里,此時的趙羨死死盯著木牌上無比熟悉的五個字,腦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奇變偶不變”
還不是“奇變偶不變”,就是“奇變偶不變”。不僅是“奇變偶不變”,還是簡體字,這是不是說?
趙羨的腦海中掀起軒然大波,在周圍人或是詫異或是惋惜的目光中,他喃喃著把下句接了出來:“符號……看象限……”
正跟劉縯閑扯的城門吏任光,聞言臉色猛地一變,他繞過劉縯,指著趙羨,朝同樣神色緊張的縣卒下令道:“快!將此人拿下,速送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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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劉崇:西漢安眾侯,孺子嬰居攝元年四月起兵反莽,率百人進攻宛城,失敗被殺。
2、劉縯:字伯升,漢朝宗室,南陽蔡陽人,東漢光武帝劉秀的長兄。性剛毅,慷慨有大節(jié)。新莽地皇三年起兵反莽,屢戰(zhàn)屢勝,引起更始帝劉玄的忌憚,被更始帝設(shè)計殺害。東漢建立后追謚齊武王。
3、朱佑:字仲先,南陽宛人。自幼與劉縯、劉秀兄弟交好,為“云臺二十八將”之一。
4、劉終:棗陽人,漢朝宗室,自幼與劉縯、劉秀兄弟交好。
5、任光:字伯卿,南陽宛人,先為宛城小吏,后劉縯破宛城時投降,為“云臺二十八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