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玄炎見他姿勢狼狽,暗覺好笑,臉上仍只余怨未消,扭身背對,道:“現(xiàn)下外界正是黑夜,里外難以分清,你若跟錯路線,一頭撞上‘結(jié)界’,那也只能去求兩只小鬼帶你走水上通道?!?p> 晉無咎奇道:“你怎知現(xiàn)下外界白天還是黑夜?”
莫玄炎道:“我說黑夜便是黑夜,愛信不信?!?p> 說著張開“青鸞之翼”飛在當先。
晉無咎無奈一笑,連日來“鴻鵠之翼”已用得純熟,雙手輕擺跟在身后,振翅直沖,三兩下已凌駕于不周山巔,自高處俯瞰而下,分隔魔鬼二界的“結(jié)界”依稀入眼,如同天幕最盡邊緣泛上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血紅彌霧,懸于沉墨般的夜色。
從這一側(cè)望去果然一片含糊,魔界中的一切鋪設(shè),不見其影,不辨其形,耳畔風聲呼喝,像極野獸正自仰頭咆哮,不自覺抬眼向天,找不到隕月蹤跡,反而身下暮氣沉沉的山脈粉飾點點晶亮,恰似顆顆星辰飄零而墮,為整座不周山披上一層薄薄的星紗。
晉無咎五感敏銳,暗中可以視物,卻不敢被拉開距離,緊跟莫玄炎,忽而想到一事,心道:“啊是了,玄炎說過不周山處處都是小鬼們的眼睛,這不周山常年黑暗,反倒顯得小鬼們的眼睛格外明亮?!?p> 想到兩年前初入不周山,明滅于山頂窄道兩旁的星點零光,原來當時腳下兩邊竟伏滿了人,一念及此,忍不住打出一個寒噤,“鴻鵠之翼”受之震動,立時左擺右晃,連同身體搖搖欲墜,趕緊兩下?lián)潋v穩(wěn)住全身,再看身前“青鸞之翼”降至同一高度,知道莫玄炎始終留意。
不周山山勢綿延,走道狹長,忽高忽低,忽寬忽窄,魔界正處“十殿閻王”之尾,第十殿“轉(zhuǎn)輪王薛”山腳,二人方向與當日晉無咎來時恰好相反,但飛行速度遠勝步行,轉(zhuǎn)眼工夫已至第一殿“秦廣王蔣”,繼續(xù)向前又是按序排布的十八間刑獄,以“十八層地獄”其名冠之。
與“秦廣王蔣”相距不遠便是“拔舌地獄”,往前依次為“剪刀地獄”、“鐵樹地獄”、“孽鏡地獄”、“蒸籠地獄”、“銅柱地獄”、“刀山地獄”、“冰山地獄”、“油鍋地獄”、“??拥鬲z”、“石壓地獄”、“舂臼地獄”、“血池地獄”、“枉死地獄”、“磔刑地獄”、“火山地獄”、“石磨地獄”,直至“刀鋸地獄”。
晉無咎居高臨下,難以瞧見牢獄刑具,自不知所謂“十八層地獄”,這條山路更仿佛陷落的廢墟,兩側(cè)閃爍只只眼睛,數(shù)之不盡,隱隱爬行著鬼魅喘息,貪婪笑意。
擔心“鴻鵠之翼”再度失控,不敢往更深處想,暗暗慶幸當日爬至山頂,選擇的是右轉(zhuǎn)而非左轉(zhuǎn),否則南轅北轍,與莫玄炎山各一方,真不敢想能否活到此刻。
不周山成狹長條狀,進入“十八層地獄”地界,山腳便是遼闊“鬼?!?,沉沉死氣,無驚濤拍岸,無波光粼粼,只像一個張口吞噬的巨型黑洞,與蒼涼暮夜、無盡山海詭異的糅合一體。
身前忽而陰風大作,正是莫玄炎“青鸞之翼”狂舞,如青鸞直沖云霄,趕緊揮扇“鴻鵠之翼”,來到同一處展翅升天,見頭頂一個徑長二丈的圓圈,疑似一張巨型布匹恰于此間出現(xiàn)缺口,不偏不倚從中心脫離,終于瞧見暗藍天空,與萬仞星川下的瀚海巨浪織連成片。
晉無咎時隔兩年重見月夜,身處天水之間縱情高翔,眼見一切向白青雙翼傾瀉而來,非但沒有絲毫懼意,反而胸懷大暢,若非駕馭“鴻鵠之翼”需要內(nèi)力配合,忍不住便要長呼出聲。
渤海廣袤無垠,二人一先一后飛速前行,一個多時辰后不知飛出多遠,莫玄炎開始俯沖,晉無咎極目遠眺,果見遙遠前方,海水進退于淺灘之上。
沿岸大量戰(zhàn)船,晉無咎初出蓬萊仙谷即曾見過水師操練,認得此處正是登州,莫玄炎卻不急于降落,上空盤旋良久,選中市集路邊一顆桑樹,足底輕盈踩上頂端,晉無咎著點準確,穩(wěn)穩(wěn)在她面前停下,其時稀星殘月,又值夜深人靜,二人如飛仙降臨,整個登州全無一人察覺。
晉無咎見她輕喘不止,道:“你運力太猛,定是累壞了罷,我助你順順氣?!?p> 莫玄炎道:“算你內(nèi)力強過我了,小心你自己罷,可別得意忘形摔個跟頭?!?p> 見晉無咎聞言微笑,道:“忘了你是猴子,當我沒說?!?p> 晉無咎道:“玄炎……”
莫玄炎手指青石路對面矮房,道:“這間便是客棧,包袱拿來,收起羽翼樹下等我?!?p> 晉無咎久別而歸,一時竟沒了主意,哦得一聲。
過得片刻,莫玄炎落至地面,身上已裹一件紅衫,掩住柔滑肌膚,卻掩不住艷光四射,體態(tài)撩人,晉無咎知她煎熬,無裕品味容姿,不等開口,背上包袱上前敲開客棧大門,對睡眼惺忪的小二道:
“這位小哥真是抱歉,我們本想連夜趕路,誰知我妻子忽然身體不適,還請您行個方便,安排一間上房?!?p> 小二美夢被驚,原本有些躁意,見二人郎才女貌,言辭彬彬有禮,道:“隨我來罷。”
二人既稱夫妻,惟有一房而臥,房門一掩,莫玄炎立時褪去紅衫,晉無咎見她滿臉通紅,取來榻上羽扇,扶她坐下,替她身后扇風散熱。
過得約摸一頓飯工夫,莫玄炎臉色漸復(fù)白皙,拉住晉無咎揮扇的右手,道:“我沒事了?!?p> 晉無咎道:“原來你當真這般怕熱,只這一小會兒,臉色便差成這個樣子,可把我嚇壞了?!?p> 掙脫她手繼續(xù)扇動,又道:“這種體質(zhì),當真只有魔界清涼才適合你,卻偏偏要背負這么重的擔子,真是,真是辛苦你了。”
莫玄炎見他口吻關(guān)切,憐惜之心溢于言表,道:“人言可畏,又有哪個女子愿意衣不蔽體招搖過市?你若真想娶我為妻,可得準備好了承受世人非議,萬一哪天后悔,記得將‘帝嚳劍’與‘鴻鵠之翼’歸還,我還要送給未來夫君?!?p> 晉無咎連連搖頭,道:“我絕不還你?!?p> 莫玄炎淡淡一笑,起身走到內(nèi)側(cè),拉開窗戶,兩條小臂支于窗臺,晉無咎來到身旁,羽扇不離她的后背,聽她輕聲緩道:“世人眼光,我并不在意,獨自養(yǎng)傷那一年中,我想過許多,人性本惡,我終不可能一個個去解釋,慢慢的,這些事也看得淡了?!?p> 晉無咎道:“我離開蓬萊仙谷后,也煩透了外間紛爭,等我陪你完成想做的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帶你去蓬萊仙谷,或者陪你回到魔界,何必理會那些無知世人?”
莫玄炎道:“從此余生讓你對著我一個人,你不嫌悶?”
晉無咎道:“我在魔界兩年,你看我有動過半分離開的腦筋么?這是我離開蓬萊仙谷后,最平靜快樂的兩年?!?p> 晉無咎等過許久,不見莫玄炎回應(yīng),抬頭望望夜空,殘月不知隱于哪片云朵,無法判斷時辰,道:“你在‘魔塔’上說,魔界日夜與外界大致相同,我還道你不過隨口一句,等到穿過兩層‘結(jié)界’,發(fā)現(xiàn)果然如你所言,也由不得我不信了?!?p> 莫玄炎道:“那有甚么稀奇?兩只小鬼整日里挖空心思變著法兒討好我,每日菜籠底部還有夾層,寫些外界狀況匯報于我,江湖上有甚么大事小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p> 晉無咎喜道:“當真?那小哥哥小姐姐還好么?”
莫玄炎道:“他們自是匯報我爹爹媽媽好不好,莫家人好不好,怎會對我說起卓幫主卓夫人好不好?”
晉無咎哦得一聲,滿是失落。
莫玄炎轉(zhuǎn)身向內(nèi),背倚窗口,再次止住晉無咎搖扇,道:“這兩年來,我教弟子似乎安分不少,與你口中所謂正道同盟有過一些沖突,雙方互有折損,倒也沒有大的傷亡?!?p> 晉無咎微微心寬,道:“玄炎,你和碧痕說起正道同盟,總是要加上‘所謂’二字?!?p> 莫玄炎道:“不錯,你正道同盟都是好人,我盤龍魔教全是十惡不赦之徒?!?p> 晉無咎道:“這你可就錯了,因為老幫主的關(guān)系,小哥哥確對盤龍有些痛恨,但是在小哥哥小姐姐心里,是非善惡一直高于門戶偏見,否則我斷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對他們心悅誠服?!?p> 莫玄炎起初以為他要出言責備,沒想到他說出這些話,心下對卓夏添出幾分好感,見他對二人敬若神明,不禁好奇想要見見這對能令晉無咎視作父母的鴛鴦俠侶,道:
“師尊大人這些年閉關(guān)修練,致使教規(guī)松散,教中弟子膽大妄為,這些也是事實,‘青龍殿’下便以‘剝復(fù)雙劍’為尊,如此縱容下峰弟子作惡多端,原是不該,待我回入盤龍峽谷,也會試著勸說爹爹與沈師叔,希望能化解這場武林浩劫?!?p> 晉無咎道:“你要回盤龍峽谷?”
莫玄炎道:“豫陜原本相鄰,我都到了少室山,自該回盤龍峽谷探望爹爹媽媽?!?p> 晉無咎道:“我在牟莊大會聽正道同盟提過,盤龍峽谷谷口到處都是炸藥,只有上峰弟子知道所有炸藥方位,你進去時可一定,一定小心些。”
莫玄炎道:“我背負青翼,自是空中飛入直落北峰,谷口那些炸藥與我何干?”
晉無咎一拍腦袋,道:“對對對,我可真是豬腦。”
想起沿途鷹擊長空酣暢淋漓,又道:“這一通飛行可真讓人痛快,除了不周山頂那一只只眼睛,讓我有點心里發(fā)毛。”
莫玄炎道:“你在魔界第一次對我說起不周山的狀況,我已知道那些都是小鬼們潛伏在你身側(cè),怕嚇著你才一直沒說,倒是你自己反應(yīng)過來?!?p> 晉無咎道:“我看鬼界一片死寂,沒有半點生機,原來歸家竟有那么多人。”
莫玄炎道:“一群烏合之眾,便是再多一倍,也不在我莫家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