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圭先前雙棍不敵,倒非招式落敗,只因莫玄炎手上腳下動作太快,節(jié)奏令之難以適應,左右分進出現(xiàn)縫隙,好比時時七寸袒露,一招受制,招招受制,待手中多出一棍,并不亡羊補牢,反而只攻不守,如同圍魏救趙。
“句芒劍”銳不可當,長度卻不及細棍,莫玄炎尚未找到破解三棍之法,不敢兵刃相觸,免得付圭再多一棍,更要疲于應付,一邊護御周身,一邊猶豫思索,付圭無從近身,可既然莫玄炎無暇搶攻,他便穩(wěn)處不敗,雙棍漏洞不彌自合。
又過四十回合,莫玄炎每三招中能有一招回擊,心道:“這雙手三棒雖然獨特,卻也絕非滴水不漏,打過這許久,這老兒空占上風,卻又后繼乏力,他棒招綿延不假,但我大有余裕反攻,待我看清楚些,未必沒有勝機?!?p> 她自小獨居養(yǎng)性,讀佛修心,人前沉默高傲而不易怒,耐性遠較常人為佳,照理打到此處,換作一個心浮氣躁者,稍一焦炙,勝負轉眼立判,這種性情使然,常非武功高低所能解釋,與當日卓凌寒大戰(zhàn)沈碧辰時表現(xiàn)出的踏實穩(wěn)重,又多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人酣斗良久,莫玄炎雖將家傳劍法打亂來使,但一百零四招全部用過,個別使出兩次甚至三次,攻之無果守之無虞,心道:“這般打下去誰也贏不了誰,我若將它劈成四棒,由得這老兒搭配怪招迭出,我非敗不可?!?p> 繼而想道:“我自可一路拖延,打到最后大家平手告終,但這老兒若想勝我,下次較量大可直接帶上四根竹棒,不行,我非得破解他的三棒,再逼出他的四棒,他要贏我可以,但莫家劍法敗在不三不四的棒法之下,我莫家臉往哪兒擱?”
她心神渙散,手上劍招無知無覺,見付圭被逼退一步,微覺奇怪,暗道:“適才發(fā)生甚么?我連出‘告別比丘’與‘汝等當知’,明明是被莫家先輩廢棄的劍招,這老兒卻在害怕甚么?”
“鳳涅凰槃劍”初創(chuàng)之時,第一式原有八招成四對,其余三對六招分別為“一切有為法”與“皆悉歸無?!?、“恩愛和合者”與“必歸于別離”、“諸行法如是”與“不應生憂憹”。
一百零五年前,莫家入主盤龍峽谷北側上峰,一家之主莫楚熙已將第一式中“告別比丘”與“汝等當知”剔除,只將之前六招留存于莫家劍譜。
莫楚熙去粗取精,為的是光大莫家門楣,卻不敢違背祖訓,輕易丟棄譜中劍式劍招,仍以口授形式傳承下去,之后“鳳涅凰槃劍”又經(jīng)歷三次變革,這些招式再不于實戰(zhàn)中出現(xiàn),卻始終沒有失傳,就此一代一代,來到莫玄炎手中。
莫玄炎身為女子,論及武學上的才華造詣,暫且未能青出于藍,但她生來細膩,實非男子能及,獨居魔界那四年中,她曾不止一次想到,莫家一代更比一代重劍輕佛,是否已與祖先創(chuàng)立“鳳涅凰槃劍”時的初衷背道而馳?
晉無咎入魔界兩年,莫玄炎曾流露過一絲質疑,這個想法長年回旋,卻想不到更加深遠,眼看“鳳涅凰槃劍”肅殺漸重,內心隱隱覺得不妥。
但以威勢而論,一百零四招相比一百二十四招,又豈止“倍增”二字?久而久之惟有心悅誠服,看來以佛法融入“鳳涅凰槃劍”,的確藏有五分婦人之仁。
莫玄炎第一式前六招未能奈何付圭,反以并無實用的兩招將之逼退,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默默自問:“這兩招內力柔緩無傷,招式未見得大巧不工,究竟能有甚么過人之處?但這老兒絕不會平白無故生出忌憚,待我回到家中,可得好好鉆研一番。”
一想到“鳳涅凰槃劍”中可能藏有尚未得知的秘密,精神一振,存心試探付圭,玉腕帶動掌指一變,連使“一切諸行”與“皆悉無常”、“我今雖是”與“金剛之體”。
這兩對四招分別于“鳳涅凰槃劍”第二、四式中為莫家歷代當家濾去,來到莫玄炎手中,練得遠不如一百零四招那般純熟,她在“魔方”之上多次練來好玩,自知破壞殺傷遠不及現(xiàn)有招式。
但付圭腳下連退,以掌心托動三棍,應對每一招皆以逃避為上,雖眼神不露驚恐,卻分明不敢以三棒硬接,看四肢已然左支右絀。
莫玄炎一時未能反應過來,下意識續(xù)接第五式中劍譜以外“亦復不免”、“無常所遷”,行至將半,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竟是付圭未能躲開似快非快,似剛非剛這招“無常所遷”,右手長棍被攔腰截斷,成為兩半短棍。
莫玄炎更無可疑,待他退躍至另一棵樹頂,并不迎頭追擊,只站于原地,心道:“這老兒打到這時才開始害怕,自不是因為看見新招,否則他早該有驚懼之心,我那一百零四招莫家劍法,可比這八招大有過之,難道莫家劍法的秘密,當真便留存于這些漸被忽視的劍招之中?”
不知不覺間二人打得已有小半個時辰,莫玄炎看他武功不過爾爾,所長者無非三棍齊使,常有出其不意之效,這些事多年來苦思無果,要說竟能被一個外人一眼看穿,終究難以采信,也不知他是否故弄玄虛,道:“你跑甚么?”
付圭左手兩根長棍稍細,右手兩根短棍稍粗,粘于掌心蓄勢待發(fā),聽她發(fā)問,微微一怔,道:“所謂敵強即屈,我瞧你這幾劍厲害,暫且退避謀求后動,不算丟人?!?p> 莫玄炎見他一道枯發(fā)如瀑布遮于面前,無從與他四目相對,聽語氣不似說笑,自語道:“這幾劍厲害么?”
付圭道:“原來如此?!?p> 莫玄炎道:“甚么?”
付圭道:“莫姑娘,你敗了?!?p> 雙手各持二棍,忽張忽合,又向莫玄炎攻來。
莫玄炎見他張牙舞爪,如同一只蝎子揮舞大小雙鉗而至,不知他使的甚么妖法,竟能令四棍聽從使喚,心知一百零四招“鳳涅凰槃劍”面對三棍尚且攻少守多,更別說四棍,惟有以快打快,連使第六式中“生死之中”與“極為可畏”、第七式中“汝等宜應”與“勤行精進”。
手腕如疾風迅雨,對準四棍方位各出一劍,有如四劍齊出,付圭果然下意識退后半步,左手二棍劃拳,右手二棍避讓,四劍盡數(shù)刺空,莫玄炎一得喘息,立時想要乘勝追擊,跟上第八式中“速求離此”與“生死火坑”、第九式中“此則是我”與“最后教也”。
這八劍同屬譜外閑招,莫玄炎激斗至此,終于心生怯意,不敢以常規(guī)招式應敵,孰料“最后教也”才剛使出,付圭又轉退為進轉守為攻,兩根長棍同時攢刺,分點雙脅“章門穴”,兩根短棍挑撥,去向恰是右手“內關”、“間使”二穴。
四棍盡數(shù)避開“句芒劍”劍風,搭配妙到巔毫,所幸莫玄炎輕身功夫了得,在半空中橫豎各出一劍,正是第十式中“生滅滅已”與“寂滅為樂”,如一柄十字火刃,朝付圭身上推出,后者雖已穩(wěn)操必勝,卻擔心兩敗俱傷,不敢冒險與“句芒劍”相拼,向左閃避過去。
莫玄炎十字火刃中含有自身內力,一經(jīng)推出,身軀自然退開,落地后同樣向左連躍三步,停在遠離付圭另一棵樹頂,右腕帶掌連抖數(shù)圈,伴隨清脆摩擦聲響,夜空復又一片黯淡,正是“句芒劍”回入鞘中。
付圭走上幾步,黑暗中與她各站一樹對望,道:“莫姑娘,不打了么?”
莫玄炎側身對他,幽幽道:“我破解不了你的四棒,不打了。”
付圭將橫豎斷為四截的長棍隨手丟棄,道:“既然不打,我繼續(xù)忙我的去了,你跟不跟來?”
莫玄炎見他轉身欲走,叫道:“喂!”
付圭道:“何事?”
莫玄炎道:“我最后那幾招,你是不是知道些甚么?”
付圭道:“哦?何以見得?”
莫玄炎道:“你先說‘追求劍形而忽略劍意’,后說‘原來如此’,自是我家傳劍法中藏有我未能參透之處?!?p> 付圭道:“不錯?!?p> 莫玄炎道:“如果你知道,還望多多指點?!?p> 付圭道:“你不再當我口出狂言?”
莫玄炎道:“我說了,你勝過我手中長劍,我自然恭聽教誨。”
付圭道:“今夜一戰(zhàn),足以令你自見不足,至于如何彌補,則要看你自己的悟性了?!?p> 莫玄炎道:“你不肯說?”
付圭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p> 莫玄炎道:“為甚么?”
付圭仍道:“不可說,不可說。”
莫玄炎道:“你是丐幫弟子,我是盤龍教眾,你怕教會了我,害你同門遭殃?”
付圭道:“與此無關?!?p> 莫玄炎稍想片刻,又道:“你怕我突飛猛進,教你難以應付?既然如此,先前那些話你說來何益?”
想到付圭一再引誘,只為吊自己胃口,忍不住言語相激。
付圭也不生氣,笑道:“莫姑娘,你有迫切想要勝過的對手,是不是?”
莫玄炎被他說中,道:“你既不愿教我,是或不是,也不勞你費心?!?p> 付圭道:“你冰雪聰明,只要回去后多加鉆研,相信假以時日,你那對手不稱其為對手,我手中這四根竹棒,到時也不被你瞧在眼里?!?p> 莫玄炎道:“托你吉言?!?p> 見付圭軟硬不吃,逼激不受,無奈收起“句芒劍”,張開“青鸞之翼”便欲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