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瘋癲怪人③
周子魚眼小耳大鼻梁凹陷，生得確有幾分丑陋，但為人謙和而不張揚，秦梟鶴與楚伯楠銷聲匿跡這三十年間，十五派中數(shù)他最為年長，說話行事甚有威望，從無一人揶揄他的樣貌。
眼前怪人看著還小幾歲，竟然稱他作“會出聲的老屁股”，一個個忍不住好笑，但出于禮敬，只有后排弟子埋首偷樂，前排弟子強自憋住，并無一人形于顏色。
莫玄炎面無表情，道：“他們誰都打你不過，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不能拿你怎樣?！?p> 怪人被她一語提醒，似是想起甚么，道：“真的么？我好像從來沒和那么老的屁股打過，不知道打不打得贏……我怕那只老屁股使妖法，打我‘天柱’、‘玉枕’?！?p> 莫玄炎心念一動，道：“誰打過你的‘天柱’、‘玉枕’？”
怪人更是害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比武，忽然，忽然‘天柱’、‘玉枕’，好痛！好痛！”
身子原地轉(zhuǎn)動兩圈，睜大雙眼掃視廳中眾人，一張臉上寫滿驚恐，似是想起甚么不堪回首的過往。
莫玄炎見他忽然間情緒激動，生出千般疑慮，卻不便當(dāng)著許多人面細(xì)細(xì)追問，道：“你放心，這人不會使妖法，你害怕的話，躲回上邊便是?！?p> 怪人道：“那你怎么辦？”
莫玄炎道：“他們要抓我夫君，我不能走?！?p> 怪人道：“那我也不走，我?guī)湍愦蛩麄?，但是我不想殺他們，也不想贏他們，我不想殺他們，也不想贏他們……”
話音未落，轉(zhuǎn)身面向周子魚，雙手小臂外張，兩掌向上攤平，七根布條登如孔雀開屏一般，從左右向頭頂排成小半圓弧，每一根長逾二丈，懸于掌臂肩頭等處，卻在內(nèi)力催動下鉛直如棍，雖有徐徐飄動，但內(nèi)力之強，控制之巧，廳中眾人無不咋舌。
怪人與莫玄炎說話間，周子魚已在五步之內(nèi)，見怪人胡言亂語，心道：“不想殺人也還罷了，天底下哪還有打架盼著輸?shù)?？?p> 又想怪人瘋瘋癲癲，連他自己都未必知道說的甚么，哪能做得了數(shù)？又是疑惑又是駭懼，堆笑走到怪人身前三尺，道：“這位英雄。”
夏語冰道：“妹妹，小心他的……”
卻聽另一人搶道：“掌門師伯。”
周子魚聽是千齡的聲音，回身見他在兩名弟子身后探出頭來，神色慌張，對自己輕輕搖頭，微覺奇怪，轉(zhuǎn)而心念一動，暗道：“難道……”
莫玄炎目光銳利，一眼在人群中看見千齡，走到五臺門所在，一眾男弟子見她身材火辣衣不蔽體，無不紅臉將視線轉(zhuǎn)向一邊，又聽她道：“你出來?！?p> 千齡避無可避，走到莫玄炎跟前，道：“姑娘，有何指教？”
二人相互對望，所不同者在于千齡眼神閃爍，莫玄炎則猶疑淡然，聲色微妙，莫說十五派眾弟子，便連晉無咎與她獨處兩年，亦覺目光深邃觀之不透。
良久，莫玄炎道：“沒事了?！?p> 千齡輕輕嗯得一聲，回入原位。
卓凌寒一瞥眼，鄰座夏語冰又是神秘一笑。
周子魚無暇留意這些繁枝細(xì)節(jié)，但覺怪人驀然間內(nèi)息奔涌，如風(fēng)卷殘云從廳中每人臉上掠過，其時九月深秋，天氣已十分舒爽，再被撲面而來氣流侵襲，紛紛感到一絲涼意，夏語冰更是牙齒格格打顫，卓凌寒握住她手，道：“冰兒，我讓弟子替你拿件衣裳。”
夏語冰習(xí)練陰力，喜熱畏寒，這一層晉無咎卻不知曉，聽卓凌寒說起，道：“小哥哥，讓我去罷?！?p> 夏語冰笑道：“好好坐著，你道你走得出這‘仁禮堂’么？”
三人各說一句，莫玄炎聽在耳中，來到夏語冰面前，道：“姐姐，你覺得冷？”
夏語冰見她神情微變，顯已料中端倪，笑道：“妹妹猜得不錯，我與沈姑娘一般體質(zhì)。”
晉無咎睜大雙眼，道：“甚么？小姐姐，原來你的內(nèi)功也是……”
莫玄炎見他一臉意外，知他絕不會對自己說謊，道：“沒事的姐姐，一會兒就好。”
牽住她一只手，將自身熱力緩緩導(dǎo)入夏語冰體內(nèi)。
莫玄炎一身陽力，出魔界后為免招惹耳目，人前刻意運力控制，這時將熱力聚于指尖散發(fā)，看似真氣流出，對她反而倍感輕松，夏語冰觸手溫?zé)?，不多時寒苦大減。
秦梟鶴回到座位小作棲息，元氣稍有修復(fù)，輕輕提一口氣，除虛弱無力并無傷患，心下稍安，起身重又來到楚伯楠身旁，周子魚正在怪人面前進退兩難，半側(cè)頭看見秦梟鶴與楚伯楠，多出幾分底氣，卻知單憑這份底氣，縱合三人之力，亦遠(yuǎn)不足與怪人抗衡，道：
“看來丐幫是決意不敢應(yīng)這第五場?！?p> 卓凌寒道：
“并非丐幫今日怯戰(zhàn)，實因眾位英雄本不為切磋而來，要說以一敵一，丐幫確無這許多杰出人才，與十五派精英抗衡，卓某輸?shù)眯姆诜?，要說群起而攻之，只要卓某一聲令下，一炷香內(nèi)，丐幫便是百倍人數(shù)，贏了也沒甚么光彩，這種架打來毫無意義，不如不打，周掌門，你說呢？”
這番話恰到好處，既不自貶身份，又給十五派留有余地，周子魚略帶尷尬的一笑，道：“卓幫主謙虛了，有這位英雄在，即使單打獨斗，十五派中無人能敵?！?p> 卓凌寒道：
“不瞞各位掌門，且不說在下和這位前輩素未謀面，便連這位姑娘也不是丐幫中人，若非她和無咎已有婚約，救夫心切代為出手，丐幫早已敗了，但恩師傳位到在下手中，是要在下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將丐幫發(fā)揚光大，而非勇武斗狠，和江湖同道爭一日之短長，丐幫能敗在十五派高手手下，在下看來不過兵家常事?！?p> 周子魚回身看一眼秦梟鶴與楚伯楠，再看一眼辛競與路天瞳，道：“說來慚愧，無涯島的朋友本是隨行而來，卻代我們連戰(zhàn)四場，十五派坐享其成，累得四位大師勞神受傷，在下銘感盛情。”
楚伯楠道：“周掌門言重了，大家同屬佛門一脈，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
周子魚微微一躬，卓夏見他們裝作初識一唱一和，也不點破，只各自淡淡一笑。
周子魚再轉(zhuǎn)身向慧寧、衛(wèi)成、覃簫，道：“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卓幫主心意已決，在下無計可施，實是有負(fù)所托，看來這第二件事惟有不了了之。”
夏語冰聽他語氣有異，再度警覺，心道：“他們還有第三件事。”
十五派于兩年間多次前來西安城，對卓凌寒脾氣摸得十之七八，明爭暗搶皆不奏效，斗智斗力又討不得便宜，怪人挺立正中，七根布條仍然懸浮半圈，如一道風(fēng)眼傳出源源內(nèi)力，并不主動出擊，卻足令所有人望而卻步，覃簫冷冷道：
“周師兄不必自責(zé)，卓幫主目無尊長以主欺客，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但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我十五派人人看在眼里，丐幫庇護弟子一心排外，枉為江湖第一大幫，再難成為武林表率。”
丐幫弟子聽他說得尖酸刻薄，個個心中義憤，轉(zhuǎn)念又想，十五派再度無功而返，心中難免忿忿不平，卓夏既不出聲，幫中弟子不便刻意頂撞，以免節(jié)外生枝。
莫玄炎趁著廳中安靜，對怪人道：“前輩?！?p> 怪人轉(zhuǎn)身向內(nèi)，輕聲道：“小紅桃，你叫我么？”
莫玄炎道：“他們不再為難我的夫君，你也不必虛耗內(nèi)力?！?p> 怪人喜道：“好好好，要我和他們打，我心里也害怕得緊?！?p> 秦梟鶴與楚伯楠見他回頭，齊聲暗道：“機不可失?！?p> 二人心領(lǐng)神會齊齊竄出，一左一右繞過周子魚，二人躍在空中，身形步法完全一致，竟不傳出半點風(fēng)聲，轉(zhuǎn)眼已在怪人身后咫尺。
丐幫這邊連同卓夏與晉無咎紛紛提醒：“前輩小心！”
斗極子亦在遠(yuǎn)端喝道：“卑鄙！”
周子魚見左首秦梟鶴右足點地，右首楚伯楠左足點地，各留一足懸空，顯然用意不只在怪人，他對九華、普陀兩派武學(xué)所知甚廣，腦中飛速轉(zhuǎn)過念頭，心道：
“遙想當(dāng)年，我佛門‘四大’先輩于秦嶺之巔悟得‘十字坎離陣’，其時由峨眉靈寂前輩占據(jù)西北‘坎’位，九華巫前輩占據(jù)西南‘既濟’位，普陀梅前輩占據(jù)東南‘離’位，我五臺盧師祖占據(jù)東北‘未濟’位，四人互為犄角，則西首‘井’、‘屯’二位，南首‘家人’、‘豐’二位，東首‘噬嗑’、‘鼎’二位，北首‘解’、‘渙’二位，外加中心‘巽’、‘益’、‘震’、‘恒’，總共十二方位，無一不在四位師祖籠罩之下，六十四卦中‘坎’為水，水火‘既濟’，‘離’為火，火水‘未濟’，這套陣法水火互溶，由四人布成，足以迎戰(zhàn)三倍人數(shù)，此刻秦師伯恰落于‘既濟’位，楚師伯恰落于‘離’位，下一步定是‘坎’位晉無咎和‘未濟’位卓凌寒，兩位前輩時機拿捏精準(zhǔn)至極，不愧各為門派第一高手?！?p> 秦梟鶴與楚伯楠箭步如梭輕若蚊蠅，怪人原本混沌迷糊，每天過得渾渾噩噩，丐幫眾人好意提醒，他反被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早已防備不及，只聽“噗噗啪啪”四下悶響，后背兩側(cè)“膏肓”、“厥陰俞”四穴被兩指兩拳分別擊中。
周子魚見怪人武功出神入化，竟被秦梟鶴與楚伯楠以這種方式偷襲得手，心中喜憂參半，暗道：
“崆峒、昆侖、青城三派皆有重要人物在場，二位師伯暗算一個心智不全之輩，實非君子所為，好在他們代表無涯島而來，這筆賬難言直接算在十五派頭上，先解決了這個瘋子，再出其不意擒卓凌寒晉無咎為質(zhì)，則丐幫投鼠忌器，大局盡在我十五派掌控之中，也不失為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