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⑧
推過最后一扇小門,見任寰與纖纖正在外間,門外大雪仍自落個不亦樂乎,晉無咎不等他們開口,搶先道:“小姐姐可還好罷?”
纖纖道:“回?zé)o咎哥哥,姐姐比昨日精神多啦?!?p> 晉無咎笑道:“你這‘回?zé)o咎哥哥’,可真教人聽著別扭?!?p> 纖纖奇道:“我本該說‘回教主’的,現(xiàn)下就是把‘教主’換作‘無咎哥哥’了呀?!?p> 一眾人見她說得天真,各自會心微笑,又聽她道:“無咎哥哥,我們可以每日上‘青龍殿’探望姐姐么?”
晉無咎道:“當(dāng)然可以。”
纖纖道:“那太好啦,仙界種有許多不同果樹,會對身體有極大補(bǔ)益,我與師哥每日走‘朱雀閣’去摘一些,姐姐自幼在蓬萊仙谷長大,定會喜歡這些熟悉的味道,嘻?!?p> 她說話時欣欣然笑彎細(xì)眉,晉無咎卻忍不住一陣心酸,暗道:“對身體有極大補(bǔ)益……如今除了姚千齡,便是王母帶著蟠桃下凡,怕也難救小姐姐一命?!?p> 卻不忍實(shí)話實(shí)說教她失望,和顏道:“好?!?p> 雖只一字,喉頭些有哽咽。
取走雙劍,踏出“智信堂”,天色漸轉(zhuǎn)暗沉,晉無咎道別眾人,揚(yáng)起羽翼再向高處飛行,來到魔人二界分隔處的鐵柵,欲去欲留,一時間舉棋不定。
于四五百丈浮空盤旋足有六七十圈,眾多黑衣弟子中,五百丈高一件黑色貂裘長衣格外顯眼,似在山間遠(yuǎn)望,振臂一揮,來到那人跟前停下,那人將毛絨絨的衣帽翻下,露出一張嬌俏臉蛋,卻是瑭書。
晉無咎奇道:“瑭書姑娘,你怎會在這里?”
四望再無他人,又道:“那三位姑娘呢?”
瑭書道:“瑗琴姐姐知道教主定然放不下莫少界主,怕您不懂姑娘家心思,別要惹得莫少界主更加生氣,特意囑托我下來幫您。”
晉無咎笑道:“瑭書姑娘沉默寡言,如何幫我?”
怕她多心,補(bǔ)道:“瑭書姑娘切莫誤解,我對你們四位姑娘不分軒輊,隨口一說,僅此而已?!?p> 瑭書回以一笑,道:“沉默寡言豈不剛好?我以點(diǎn)頭搖頭暗示,或可相助教主少走彎路?!?p> 晉無咎想說莫玄炎恨自己入骨,不論直路彎路,山盟海誓終歸碎作片片,眼前已出現(xiàn)一男一女,中年黑衣男子只一條左臂,在黑色薄紗少女?dāng)v扶下走上前來,正是莫蒼維、莫玄炎父女,瑭書甚是知趣,退至一旁。
晉無咎見整個魔界全著黑衣,一陣感動,心道:“同為爺爺?shù)茏?,沈墨淵欺師滅祖,莫伯伯卻號令整個魔界為爺爺守孝。”
莫蒼維道:“屬下參見教主。”
莫玄炎道:“參見教主?!?p> 晉無咎聽她說得全無波瀾,只一日不見,已將所有過往放下,茫然不知如何應(yīng)對。
莫蒼維道:“教主請入內(nèi)一敘?!?p> 魔界樹植絢麗紛呈,結(jié)出七彩斑斕果實(shí),與“魔界森林”頗有神似,腳下小路雖非當(dāng)日藍(lán)玉,卻也琢摹精細(xì),遠(yuǎn)非人鬼二界可擬,一間間張牙舞爪的房型自身旁而過,墻柱雕刻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滿面兇相目色森然,連朝北房門亦如張張血盆大口。
順山坡忽上忽下,一路走入,門上依次寫有“淫”、“殺生”、“偷盜”、“妄語”、“邪見”、“貪婪”,個個名字反常,每幢屋外一面石碑,生得奇形怪狀,擺得東倒西斜,上邊滿是小字,四人站得稍遠(yuǎn),又是走馬觀花,看不清甚么內(nèi)容。
晉無咎正自納悶,見下一間寫有“貢高我慢”四字,不知何解,下意識放緩腳步,來到對應(yīng)石碑面前,見右上方題有“經(jīng)誦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寧歇累生狂?!弊笙路筋}有“禮本折慢幢,頭奚不至地。有我罪即生,亡功福無比。”
無力細(xì)想二偈深意,卻見中間歪歪扭扭一道刻痕,似是一個“莫”字,卻因比劃有誤,反像一個“英”字,毫無來由生出親切之意,伸指在字上輕撫幾下。
莫蒼維道:“教主還記得這塊碑?”
晉無咎奇道:“難道我曾來過此處?”
莫蒼維道:“這個字,正是教主把住炎兒之手刻下,那一年教主五歲,炎兒才只兩歲?!?p> 晉莫不由自主相互對視,轉(zhuǎn)瞬又將視線避開,莫玄炎回想起那日西安城中夜審姚千齡后,曾不經(jīng)意聽見晉太極與汪沐陽對話,言下似說自己與晉無咎自幼相識,再聽莫蒼維提起,一縷溫馨悄然涌上,卻見父親右手衣袖空空蕩蕩,怨念頓生,扭過身不去看他。
晉無咎道:“原來我和玄炎,我和莫姑娘曾是兒時玩伴?!?p> 莫蒼維笑道:“何止兒時玩伴,令尊更曾提議定下娃娃之親?!?p> 莫玄炎道:“爹爹。”
晉無咎又是一陣訝異,道:“岳父大……咳咳,莫伯伯和我父母原來也是知交好友?”
莫玄炎聽他張口竟稱“岳父”,正欲發(fā)作,又見及時改口,隱忍下來。
晉無咎無時無刻不在看著她臉色,這一聲“岳父”脫口而出,趕緊故作清嗓,卻見瑭書對自己輕輕點(diǎn)頭,不知何意,惟有不作理會。
莫蒼維道:“尊卑有別,‘青龍殿’中高人,六界向來只知其姓不問其名,屬下又豈敢以好友自居?六界中敢對‘青龍殿’無禮的,怕也只有屬下這炎兒了,教主請?!?p> 往后又是“嗔怒”、“奸詐”、“誑妄”、“怨恨”、“妄執(zhí)”、“誣謗”、“隱惡”,來到最后一間無名大屋,莫蒼維道:“教主適才走過乃是十四‘外相魔’,屬下兒時常來面壁,這些年卻是來得少了?!?p> 莫玄炎忍不住道:“爹爹未曾嗔怒怨恨,何以今日要在二室一留整日?”
莫蒼維道:“爹爹自己沒有,卻是代你思過?!?p> 莫玄炎奇道:“代女兒思過?”
莫蒼維道:“你對教主嗔怒怨恨,爹爹體念你一片孝心,不來怪罪于你,況且你都這般大了,左右已被我被你媽媽寵壞,便是再想管教約束也都遲了,教主對你百般疼惜,更不舍得懲罰,你的過錯,惟有爹爹替你反思。”
晉無咎方知沿途見到這些名目,皆是源自甚么“外相魔”,共分十四種,莫蒼維以此自省,每生一魔,則入相應(yīng)小屋面壁思過。
莫玄炎道:“女兒今日可沒說甚么?!?p> 莫蒼維道:“爹爹今日贖的是你昨日之罪,今日你雖無‘外相魔’,卻有‘內(nèi)陰魔’,明日起爹爹再入五十‘內(nèi)陰魔’,贖你今日之罪,你只管任性,卻累得爹爹跟在身后收拾。”
聽似責(zé)備,語氣中卻滿是慈愛。
莫玄炎道:“有惡人不問緣由殘害爹爹,女兒身為屬下,不能言語不敬便也認(rèn)了,難道連心里記恨也不許?”
莫蒼維道:“爹爹從小教你讀經(jīng),你說許是不許?”
莫玄炎語塞。
莫蒼維微微一笑,左手掙脫伸向大屋,又道:“教主請。”
晉無咎見他本想右臂指引,卻發(fā)現(xiàn)已然不在,這才換作左臂,忍不住代他心酸,呆站原地,道:“莫伯伯,昨日您一開始便認(rèn)出爺爺,只因家人為沈家控制,不得已裝模作樣和爺爺打斗,其實(shí)從頭到尾,您都沒有想過要害爺爺,對不對?”
莫蒼維前一日站于前排,非但裝作絆倒,三番攔阻沈氏兄弟進(jìn)攻,更以身體遮擋沈氏兄弟視線,五次架開洛垂文長劍,現(xiàn)下晉太極已死,洛垂文身為真兇之一,更不可能為自己佐證,這些事說來無益,不欲他過多自疚,只道:“恩師教誨,蒼維一生銘記?!?p> 不知何時,晉無咎側(cè)過身一聲長嘆,道:“錯!錯!錯!哈哈哈哈……”
三人見他仰天長笑,聲音中浸透落寞哀涼,瑭書道:“教主……”
笑過許久,晉無咎終于回轉(zhuǎn)身來,已是一臉凝重,似在這一瞬間做出甚么重大決定,望向莫氏父女,目光如炬,道:“莫伯伯,莫姑娘,今日來得冒昧,這便不打擾了,待小姐姐平安無事,我必定再來拜會,給魔界一個交代?!?p> 行過一禮轉(zhuǎn)頭便走。
走出五步,身后莫玄炎叱道:“站??!”
晉無咎背對她道:“莫姑娘還有何事?”
莫玄炎道:“教主地位高高在上,武功天下無敵,往后多得是女子投懷送抱,今日一別,還請將我魔界‘帝嚳’歸還?!?p> 晉無咎驀然回身,道:“玄炎,我親口允諾爺爺此生非你不娶,‘振音界’中數(shù)千弟子為證,你身為人女成全孝道不肯嫁我,是我咎由自取,那也無話可說,但你休得把我和那銅砂掌門混為一談,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shù)十載,我大不了孑然一身,卻絕不會委屈自己去娶一個不是你的女子?!?p> 莫玄炎絲毫不懼,道:“聽教主的意思,是在抱怨我言而無信?”
晉無咎見瑭書站于兩方中間面向自己,看似抱拳呵氣,卻悄悄豎起右手拇指,笑意狡黠似示贊許,不知她甚么用意,不便詢問,向莫玄炎走近幾步,取下腰間“帝嚳劍”,凄然道:“玄炎,我只恨自己犯下彌天大錯,并非是你想的那樣。”
劍鞘送出時,整條右臂不住顫抖。
莫玄炎一手搶過,道:“你這些天要救姐姐,我也不來與你為難,你既有心贖罪,那便再好不過,待姐姐康復(fù)之日,我親自上‘青龍殿’來找你?!?p> 又盯視他的左手,道:“這柄‘畢方’,難道教主并無打算還給爹爹?”
莫蒼維喝道:“住口!‘畢方’是殺害師尊大人兇器之一,你怎可如此不知輕重?”
晉無咎自入盤龍峽谷,莫蒼維始終溫文儒雅,每每對莫玄炎說話,都是寵溺遠(yuǎn)過于苛責(zé),直到這一句話,才當(dāng)真滿是嚴(yán)厲,莫玄炎不敢再說,噘嘴望向一旁。
晉無咎再想解開鴻鵠之翼,右手竟而僵直難屈,左手又提有雙劍,道:“瑭書,幫我?!?p> 瑭書一邊沖他腦袋輕擺,一邊道:“教主出門這許久,‘鴻鵠之翼’染得不少泥灰,不如先背回‘青龍殿’去叫人清洗,待日后莫少界主駕臨,再行歸還不遲。”
晉無咎見莫玄炎不置可否,道:“莫伯伯,這柄‘畢方’是兇非吉,我拿走它實(shí)是一番好意,不過此刻不便相告,莫姑娘,今日先行告辭,我在‘青龍殿’恭候大駕。”
瑭書待他走遠(yuǎn),上前一步,輕聲道:“請莫少界主不必?fù)?dān)憂,瑭書既知你心,定會告知三位姐妹,替你好好看著教主。”
莫玄炎沒好氣道:“你們是他的貼身侍婢,愛看便看,關(guān)我何事?”
瑭書抿嘴一笑,行一福禮,從晉無咎身后緊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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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關(guān)于峨眉寶劍,可參看金庸先生《倚天屠龍記》與《碧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