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愁緒離索⑤
賈戌錦思索良晌,道:“教主的苦心,屬下明白,此舉并非討好,而是忍讓,只不過……”
晉無咎道:“只不過甚么?賈洞主但講無妨?!?p> 賈戌錦道:“只不過偷學(xué)別派功夫乃是大忌,我教私藏多年,更有大半是祖師爺憑借對十派武學(xué)了解而創(chuàng)出的新招,這些了解原本也是交手而非偷盜所得,可說本為我教之物,屬下只怕教主胸懷坦蕩,卻被小人之心誤解?!?p> 晉無咎道:“賈洞主所言不無道理,的確是我江湖經(jīng)驗不足?!?p> 賈戌錦道:“教主切莫妄自菲薄,屬下僅僅有此擔(dān)憂,可是不瞞教主,屬下以為,教主提議大有可取之處,我教原有蓋世武學(xué),未必便比十派遜色,以此與外界江湖化敵為友,實是一條可行之路,只不過如何讓十派相信,我教為一番好意,而非服軟示弱,我們須得考慮周詳?!?p> 晉無咎道:“賈洞主此言深得我心,但如此大事,單憑我倆恐怕不夠,還須找大伙共同商議?!?p> 當(dāng)日賈戌錦將此事告知西殿眾人,次日晉無咎召十大護(hù)法與十二洞主于北殿正殿議事,贊同與反對呼聲各半,晉無咎見雙方各執(zhí)一辭互不信服,道:
“既然未有定論,我提議先將其筆錄成書,待他日大家意見統(tǒng)一,以為可行,再走這下一步,否則便留在教中,總之我不會自作主張,大家意下如何?”
一切智本持反對意見,聞言道:“教主言重,我教歷代凡有大事,師尊往往一言而決,教主肯接納眾人各抒己見,實令屬下佩服,請教主放心,此事便由屬下安排人手?!?p> ~~
第七日上,莫沈兩家如期離谷,晉無咎親自相送,總算見到莫玄炎一面,回程仍屬晉莫最快,雙翼撲騰數(shù)下,已在北峰落足。
七日不見,莫玄炎仍是神情淡然,瞧不出甚么變化,晉無咎道:“玄炎,你一定很恨我罷?”
莫玄炎道:“爹爹媽媽安頓下來,自會想法子捎信給我,我來去飛行,要見他們并非難事,不必為此事記恨教主?!?p> 晉無咎道:“莫伯伯和沈墨淵不同,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回來。”
莫玄炎道:“多謝教主好意,下次見面,我會轉(zhuǎn)告爹爹。”
晉無咎道:“你爹爹媽媽既已離開,也該讓我為你療傷了罷?”
莫玄炎道:“我初掌魔界,手頭還有不少事情,等過些時日再說,多謝教主關(guān)心?!?p> 晉無咎見她背對自己,強(qiáng)忍住不去看她,道:“玄炎,我要回去了,你保重?!?p> 莫玄炎轉(zhuǎn)過身來,雙瞳中多出一抹罕見的疑惑。
晉無咎奇道:“你怎么了?”
莫玄炎道:“難得見你主動想走?!?p> 晉無咎道:“我每日除了教務(wù)便是練功,好教心中再無其它?!?p> 莫玄炎雙手負(fù)后,娉婷來到跟前,道:“‘再無其它’,連我也沒有?”
晉無咎忍痛道:“是?!?p> 莫玄炎端立不動,待他終于看來,沖他一眨左眼,道:“教主當(dāng)真可以?”
晉無咎道:“玄炎,卓府‘仁禮堂’中,你也曾對唐桑榆這般淺笑吟吟,只為更增他的苦楚,我知道,你是在以相同方式向我報復(fù)?!?p> 莫玄炎被他說中心事,道:“所以教主不受其害。”
晉無咎道:“情由心生,受害也是無可奈何,只不過我已決意任憑處置,你再引得我心神不寧,實在多余。”
莫玄炎這才收起笑靨,道:“就依教主所言,待我將界中諸事安頓下來,便上‘青龍殿’拜候?!?p> ~~
此后幾日,晉無咎每日入西殿商議,細(xì)擬教規(guī),明定賞罰,分發(fā)至六界,所有教眾嚴(yán)格遵守,幾次想要詢問“十方盤龍鏡”其事,何以聽其名字七分風(fēng)雅,卻被稱作教中第一酷刑?
想到自己在莫玄炎眼中已淪至與唐桑榆之流無異,更不知還有幾日性命,反正夏語冰得救,還管它甚么酷不酷刑,心灰意懶之余,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再過七日,魔神二界派出一批弟子,考慮到與妖鬼二界弟子武功天差地別,分工自當(dāng)有些不同,集合眾人提議,關(guān)照一些禁忌事宜,讓他們出谷前牢記于心。
如此每日片刻不停,卻遲遲不見莫玄炎出現(xiàn),心道:“魔界何來這許多事要忙?總是玄炎恨我入骨,不愿給我來個痛快的,那晚和我并肩作戰(zhàn),玄炎多次對我假意關(guān)心,也不過是為教我更放她不下?!?p> 這一日睡得早,不久見莫玄炎終于出現(xiàn),以“句芒劍”斬去自己一條手臂,又將血淋淋的五臟六腑一一剜出,明知無幸,竟不覺傷處疼痛,直至見她巧笑嫣然,方知心傷遠(yuǎn)過于身殘,漠然睜眼,又仿佛早知是夢。
才剛合眼,一模一樣的遭遇重演,醒來后又即睡去,這個夢境仍是陰魂不散。
三次過后,晉無咎明明困倦亦不想再眠,來到走廊,整個二層只他一人,這一晚星空滿月,夜幕中形單影只,根孤伎薄,自言自語道:
“孑然而來,孑然而往,這便是宿命罷,此刻整個峽谷以我為尊,我一聲令下,無論是誰,都須遵命前來陪我,只要我想,玄炎明日便是我的妻子,和我同床共枕,可若不是真心愿意,這樣得來的陪伴,又有甚么意味?要說這‘青龍殿’中,教主無親無故獨居二層,我怕也是空前絕后。”
抬頭望月,辨得亥時過半,帶著愁亂心緒,緩步來到六層。
連日白天著實疲憊,入“岫巖有崖”方覺肩臂酸軟,再一看僅著單衣,教主服與“復(fù)歸龍螭”均遺于“龍宮”內(nèi)室,練這無招索刃便成無米之炊,順著既是索刃又是走道的曲身而上。
來到七層,見大約三十座人形雕塑雙手十索起舞清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百繞千纏卻又條理井然,粗粗看似雜亂無招,實則每一索收放盡在十指掌控,刻刀下的人形為一女子,衣袂飄飄體態(tài)柔美,出手似濾去華彩之翩翩書記,沉淀精華之超超玄箸。
回想卓府中初見晉太極于雪中揮動十條烏金索,頗有幾分眼前神韻,實非當(dāng)下境界所能參透,心道:“單說這‘岫巖有崖’,爺爺已練到極至,卻因內(nèi)力之故,‘十方’反不如‘四象’來得簡潔有效,我則恰恰相反,看似已能催動十索,卻遠(yuǎn)遠(yuǎn)不能發(fā)揮十索本該有的威力?!?p> 于西側(cè)最后一座人形雕塑前呆立片刻,瞥眼見到矮墻小字,他每日入“岫巖有崖”,早知這一面又有龍劍閣自述,每次皆因篇幅太長,靜不下心閱讀,直面西首文末,最后一段寫道:
“十方太極之下,終其岫巖有崖,躬自悼不可為也,非靜思不可為也。然道之所靜,日減所有,損其所成,誠不足取。曉汝持恒,戒汝將固,禁其殺念,不執(zhí)伯仲,順之征帆盡展,江河日上,逆之徑入魔道,直墮九淵。夫更圖無極,須跬步趨行十方太極,知先快則后慢,先慢則后快,貪速成者,獨山無涯洞開之日,方知悔之晚矣。”
晉無咎心道:
“這上面的道理,爺爺教過我一些,小哥哥小姐姐教過我一些,和崇印方丈所言‘十善業(yè)’也有一點沾邊,看龍祖師的意思,爺爺一身上層武功,一夜之間被穿琵琶骨成為廢人,該是何等傷心絕望?他被囚禁十一年,如果心中只有怨憤,恐怕早已走火入魔,可練就也好,維持也罷,非但沒有被心魔吞噬,手上招式更臻出神入化,是因為竟能放下仇恨,更待仇人女兒視如己出,我常覺得自己孤苦,可和爺爺比來,這點小小挫折算得了甚么?爺爺受我教武學(xué)影響,講求自悟而非僅僅灌輸,講求喚醒而非僅僅傳授,他并沒有對我說過太多大道理,但是他的胸襟他的所為,當(dāng)世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難怪如老幫主這樣了不起的人物,也對爺爺佩服得五體投地?!?p> 隨意走出幾步,又再自言自語道:
“從我第一天接觸我教武學(xué),便只知‘先快后慢’這四個字,不知龍祖師這‘先慢后快’又是從何而來?我的進(jìn)速可說快到家了,看來中間總是跳過太多步驟,日后‘獨山無涯’即便打開,我用一輩子的時間怕也難成,不過這樣才叫作公平,否則全天下的便宜事都教我一個人占了,憑的又是甚么?”
順著腳步輕觸摩挲石壁刻字凹痕,幽幽然道:“我總共也沒幾天好活,哪來甚么日后?不過玄炎曾說,人有情愛,故而叫作‘有情眾生’,經(jīng)歷生死輪回,來世再能遇見玄炎這樣好的女子,我當(dāng)凡事三思而后行,不留終生之憾?!?p> 伸手輕揉眼角,躍至另一側(cè)“壽山不系”,沿龍道慢慢走下,走過“鰲擲鯨吞篇”所在門框,見到左右凸鏡,雙眼稍閉,噩夢陰影尚未散去,回到床上終不過輾轉(zhuǎn)難寐,腳下提氣,坐上外側(cè)凸鏡暗運“日月精華”。
不知過去多久,對側(cè)‘岫巖有崖’石門一開一合,晉無咎對深夜清掃見怪不怪,驚覺一人疾步如風(fēng),幾步后已在七層,更不止于矮墻,一個縱身來到“壽山不系”,料想又是不久前偷學(xué)內(nèi)功那個盲仆。
晉無咎默嘆搖頭,悄悄來到圍墻,知這盲仆耳辨之能極其了得,有心檢驗自己能否做到無跡可尋,腳下更是小心翼翼,連呼吸都輕緩數(shù)倍。
孰料一過墻角,來到偷摸之處,盲仆再度第一時間察覺,仍以似曾相識的掌法撲來,以他今時武功,自不會被輕易打中,與上一次稍有不同,經(jīng)歷過狹谷伏擊,遇見兩個手上功夫極其了得的黑衣人,回想當(dāng)晚所見手抓、擒拿二術(shù),一一對照盲仆技法,仍覺不是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