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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侯

第四十一章 往事

天陰侯 黑石先生 3643 2020-11-28 12:02:30

  朝會散去,文武百官緩慢地走出炎洪殿,過東華殿,在華門外踏上各自的馬車,打道回府。

  自早間五時起至午間一時,前后四時的時間里,廟堂上唾沫橫飛,武將文臣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到最后也沒能決定監(jiān)軍制是否恢復(fù)。

  要不是葉子華咳嗽一聲,以圣之威暫且壓制激憤的武將,說不定就有哪個愣頭青敢在殿堂上動手。

  葉文和撐著油紙傘,踩著馬踏,進入馬車。

  捧起才讀一半的《乾綱要》,葉文和嘴角帶笑地閱覽。對監(jiān)軍制的廢除,在小時候葉文和便心生不滿,將的權(quán)力未免過大,又無朝廷制衡,監(jiān)軍廢除后,軍隊恐怕是徹底掌握在他們手里,那造反不是輕而易舉?

  終于,葉文和終于找到機會,能夠重新建立監(jiān)軍制。

  只有監(jiān)軍制才能使將領(lǐng)的權(quán)力縮小,真正做到軍權(quán)歸朝。如若不然,他心難安。

  只要開了口子,監(jiān)軍制是一定會恢復(fù)的?,F(xiàn)在不同意的人,在以后也就由不得他們了。

  “君者,眾臣之首,天下生民之主也。君民互依,為天理自然,順應(yīng)綱常,臣高于君,則為反叛謀亂,攪擾綱常。此當(dāng)誅殺,以昭明明天理!”

  《乾綱要》是一本由登臨高位的儒生所著的權(quán)謀之書,被天下文人士子嗤之以鼻,卻不知多少人家中暗藏這部書。

  葉文和并不認為帝王心術(shù)是一個人花費十幾年就能琢磨透徹的,但其中一些還是值得采納。

  正當(dāng)他看得盡興時,馬車急剎。茶水飛濺,差點灑在葉文和的書上,只是到書前方二尺多處也就進不得了。

  仆人焦急地掀開門簾,不敢做出半點解釋,只是驚慌地低下頭。

  “回府之后,領(lǐng)杖二十?!?p>  葉文和面無表情地宣判,走下馬車。原來是前方也疾馳一輛馬車,為了避免碰撞,不得已剎車停住。

  從其中走出一個文雅的半百之人,果不其然,李青泉也隨葉文和到此處。

  那府宅上分明高掛著王府二字,卻不是葉文和的親王府,而是王家的府邸。不久前,李青泉還親自率子來此拜謁王老將軍。

  葉文和和李青泉對視一笑,之后如同看不見對方似的,自顧自走進府宅里。

  順著中庭走進客堂,葉文和李青泉一左一右,邁著同樣速度的步伐,都身著朝服,腳踏朝靴。

  剛到客堂門口,二人就看見葉子華正端坐在王正忠對面,與他下棋。

  對此,他們都不意外。

  現(xiàn)在能壓住那群反對恢復(fù)監(jiān)軍制的武將的人,只有王正忠這位老將。前來請王正忠,這是極為正常的。

  在王正忠面前,葉子華葉文和與李青泉都一派和氣。講白了,就連葉文和也是王正忠看著長大的,在長輩前,葉文和不敢有分毫不敬,哪怕這位長輩不站在自己這一邊。

  四方桌,四邊坐著影響大炎朝未來走向的四個人。他們代表了大炎朝權(quán)力的頂峰。

  “嘿,小子,這盤棋看來是我贏了?!?p>  王正忠一子落下,殺了葉子華一片棋,而今陣法已成,葉子華難有回天之力。

  “小子還是下不過您啊。”

  “誒,圣上的棋藝平穩(wěn)細膩,不可謂不好啊。”

  葉文和罕見地點了點頭,認同了李青泉對葉子華的溢美之詞。但,的確,葉子華下的一手好棋。

  “李相謬贊了,在老將軍面前,怎可以稱得上棋藝好?你看,這不就把我殺得潰不成軍。”

  葉子華笑著謙虛了,再下一步,王正忠接下來只一招便讓葉子華死棋。

  四人都哈哈大笑,但是在笑過以后,王正忠的面色突然凝重起來。

  “我知道,你們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天又鬧出了什么幺蛾子,要我這個老東西解決???不會是你們想要恢復(fù)監(jiān)軍制,武將之中有人反對吧?”

  王正忠雖然是疑問,但語氣十分肯定。

  沉默了,葉子華三人徹底沉默,這也是對王正忠的回答。

  “唉,”王正忠嘆一口氣:“這件事,先帝在時也曾想要實行,可朝中反對之聲過大,先帝以為不可妄動,否則有傷我大炎根基。而后,便只字不提?!?p>  “王老,您也知道,軍權(quán)不受到制衡,后果不堪設(shè)想?!?p>  王正忠豈能不知,近年來軍隊里奢靡成風(fēng)。戰(zhàn)力不增,開口要的軍費倒是花樣百出,數(shù)額也瘋狂上漲。國庫每年五分之三的開銷全投在軍隊。

  結(jié)果,收效甚微。甚至,軍中竟然出現(xiàn)了“將在外,君命可不受”的言論。

  坐在椅子上,王正忠整個人似乎萎靡下去,這讓葉子華等人極度害怕。

  注視著眼前的棋局,他走了一整局的棋,沒有一步有過失誤。因為失誤的地方都被他強硬地做成了優(yōu)勢,便再無失誤。

  可現(xiàn)在,王正忠把棋盤上的棋子輕輕推掉,手在棋盤上摩挲著。

  “這是昭仁宗賜予我的,”王正忠緩緩地說,語氣里充滿了回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感慨和莫名的悲傷:“那時候仁宗很喜歡下棋,時常邀請我往皇宮內(nèi),陪同手談。一次北疆將領(lǐng)暗中謀反,悄悄帶兵撤離戰(zhàn)場,奔赴云京。

  仁宗得知后勃然大怒,摔碎了他最心愛的棋盤。我記得,當(dāng)時棋子就在那四分五裂的棋盤上躍動。我常年戍守北疆,與那人也有些瓜葛,當(dāng)時我害怕地跪了下去,仁宗冷漠的目光如刀劍。仁宗最后讓我走了,只是說了句話?!?p>  王正忠用沉重的語氣道:“我相信這幫亂黨里面沒有你,可你如何讓天下人信服,你這個北疆將軍不是此次謀反的主謀?”

  “這是為何?”

  葉文和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因為昭仁宗是他最為敬愛的父親。

  “我那時已經(jīng)被冊封為北疆將軍,在軍中的地位可以稱得上是水漲船高。北疆軍隊的兵符幾乎都在我的手中,至于那人當(dāng)年是如何從我的身邊竊走兵符的,我也就不得而知。若東窗事發(fā),最有可能的主謀便是我?!?p>  所有人都閉口不言,在場的無論是誰,都不會認為王正忠是反賊。他守護了大炎朝一輩子,是大炎朝最大的忠臣。

  只是,誰能從王正忠身邊偷走兵符呢?細思恐極。

  “于是我立刻策馬趕回北疆,用兵符調(diào)動剩余兵馬,留下幾千人大做篝火,以煙熏繚繞之勢迷惑北疆蠻族。率軍南下,于南距云京三百里處的深山里,追上叛軍?!?p>  戛然而止的話讓葉文和的神情變幻,葉子華和李青泉也都是滿臉疑惑。

  葉文和搶先問道:“那,發(fā)生戰(zhàn)爭了嗎?”

  這個問題,其實憋在葉文和心里很久了。昭仁宗在晚年時,經(jīng)常一個人自語,從他的話中,葉文和自然得知了與當(dāng)年有關(guān)的一點信息。

  王正忠停頓了很久,雙眼漸漸模糊,語氣柔和,難以想象這是萬人屠的王正忠的口氣:“我因為擔(dān)心北疆被蠻族突破,于是臨時抽調(diào)大部分軍隊回援,我則帶領(lǐng)精兵三千繼續(xù)追擊。

  那人帶領(lǐng)的軍隊不算多,只有一萬五千人。不過當(dāng)時,云京的軍隊也被支出,前往西域抵抗卑越國。云京空虛,這才給他可乘之機。一萬多人,行軍自然是慢,不消半月,我就追到了那座叫藏山的地方。”

  客堂外又飄起了雨,輕且重地砸在王正忠頭頂?shù)奈蓍苌?,仿佛是?zhàn)場上的戰(zhàn)鼓,轟鳴的聲音讓他感到莫名的恐懼。這是非常久遠的,對于內(nèi)心深處的景象的恐懼。盡管時間在不斷沖刷,可眼底的尸山血海不曾被褪去。

  “我們遭遇了叛軍。因為鼓動而跟風(fēng)造反的士卒,在看到我率領(lǐng)人馬趕到后,就四下逃竄。只留下四千賊子想要殊死一搏?!?p>  時間似乎緩慢將王正忠拉扯到那個禁錮他一輩子的漩渦:

  藏山北,楓葉染上了天的血,蕭瑟的秋風(fēng)掠過,來自天空的光線逐漸黯淡,一行征雁悲唱離歌而遠去,身上的斗篷不能攔住沁入心頭的寒意。

  青綠的山嶺愈發(fā)陰冷,周遭是反叛的軍隊,面前是曾經(jīng)稍有交集的部下,戰(zhàn)馬的嘶鳴竟然被阻斷,被風(fēng)阻斷。

  軍隊開始廝殺,刀光劍影里,不斷有尸體倒下。鮮血在地面上流淌,嬌柔的草被壓得佝僂身子,欣悅的花再無笑顏。沒有幾個人親眼見證了那一幕,這殘忍血腥的一幕。

  人的血把整座山點成紅色,陪同楓葉一起藏在蒼茫的天下。第二日夕陽昏黃的照耀,戰(zhàn)斗在王正忠掐死最后一個敵人才宣告結(jié)束。

  筋疲力盡的他癱坐于這具尚且留有余溫的尸體上,周圍剩下的十幾個戰(zhàn)友也都目光呆滯,茫然地看著眼前宛若地獄的一切。漫山遍野的尸骸,其中很多面孔都曾在他們面前晃動,嬉笑,現(xiàn)在卻變成一張張冰冷猙獰的臉。

  淡淡的余光最終隱沒,天空中升起一輪新月。其實它很早就在,只是被那,即使暮年仍舊散發(fā)耀眼光芒的大日遮蓋。如今大日離開,玉兔躍上天宇。

  王正忠和他們圍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照著每個人,冷漠的臉龐不能被溫暖。

  他們的身邊就是尸體,整個藏山都是尸體。

  王正忠和他們都望著火焰的里面,炙熱的外焰包裹一顆怎樣的心?王正忠只看到了漠然,看到了凜冬的寒冷,是它自身的力量無法抵抗的寒冷。

  一夜無話,只是當(dāng)林間的晨光穿透阻礙前來時,有五個人未被喚醒,而是沉沉地睡著了。

  他們睡得很好,他們可能是見到了從前的戰(zhàn)友,嘴角掛著散不開的安詳笑容。隱約間,王正忠在這黎明的光中,望到飄揚的旌旗,聽到奏響的凱歌,千軍萬馬馳騁在群山里,其中有那些因為一人野心而死亡的戰(zhàn)士。他們高歌低吟,洋溢著歡快的氣息。

  不合時宜的,水滴從臉頰滑落,打破這美好。

  “將軍!”

  王正忠身后是十一人,都沐浴在自己的鮮血里,眼神透露出無比的酸澀:“他們,他們都……都走了……”

  近乎絕望的語氣讓王正忠隨著所有人一同墜入谷底。

  王正忠不知如何回答,僵硬地點點頭,他想慰勉眼前人,可是連最基本的微笑也擠不出來。

  士兵們跪在地上,神色頹靡,忽然歇斯底里地唱起來,眼望天空:“離人哭,兵卒苦,望斷家鄉(xiāng)路。桑梓樹,爹娘無,從軍歸去建功業(yè),只身北疆戍。他人笑,葬無處,年華付虛度。我道是,黃沙土,何須棺木遮天穹,埋了我尸骨……”

  嚎啕哭后,王正忠和他們一起挖坑,將這些人就地埋葬。

  一天時間,憑空多出了幾百個新土包。最終,慘白的月華下,被堆積一起的尸體上燃燒起烈火?;鹧胬铮跽以僖淮胃惺艿皆谧茻嵯碌谋?。

  “那座山,不知埋葬了多少尸體……”

  王正忠只能平淡地開口,平淡的背后,是誰也不知道的恐懼和殘酷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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