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堂中光線逐漸暗淡。月光輕移,在室內(nèi)投射出的光暈緩緩轉(zhuǎn)動。
周隱坐在案前的一個木凳上,托著腮凝視著那一片被自己斬下的布帛,目射寒星,嗓音清亮。
“蜀地位于國境西南部,向西,是大夏國的國土,有高山為界,易守難攻。向北至黃河流域,是徐響地界,他剛剛解決了朝廷軍隊的圍剿,正是軍心凝聚之時。東南方,是兩年前起義的韓沖,他的地盤最大,實力最為雄厚。韓沖的東面,是占領(lǐng)應(yīng)天的杜至和,他的地盤是最為富庶的江浙地帶?!?p> 講到這里,她抬頭望了一眼身邊的陳裕卿,笑著問他:“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對你講這些?”
陳裕卿只是垂著眼望著周隱按在地圖上的那只纖纖細(xì)手,沉靜地開口:“他們實力皆很強(qiáng)盛,自然忙著互相征討,何必來管我?”
周隱點(diǎn)頭:“你這樣想自然沒錯,輕敵——是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錯誤,他們也不例外?!?p> 接著她話音一轉(zhuǎn):“但是,你大概還沒有聽說,蜀地東北方的徐響和東南方的韓沖,剛剛締結(jié)了盟約?!?p> 陳裕卿的眉頭倏然皺了起來。
她托著腮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在捭闔天下的同時,又多出了一份嬌俏的小女兒情態(tài)。
他望著她劃出的那片范圍,神色突然變得認(rèn)真了起來。
思忖了片刻,他心中了然,發(fā)問道:“遠(yuǎn)交近攻?”
“對,”她立刻點(diǎn)頭表示贊同,“徐響與韓沖雖一個在東北一個在東南,但相隔一段距離,在這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之中,恰好容得下你一個陳裕卿。我問你,如果你選擇羅城,屆時面對他們的二重夾攻,你該如何自處?
“如果選擇以羅城為據(jù)點(diǎn)擴(kuò)大勢力,你一出蜀地平原,結(jié)盟的那兩位保準(zhǔn)把你打回去,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固守蜀地倚仗天險,一時片刻沒有人能把你怎么樣。但是——當(dāng)天下統(tǒng)一時,你仍舊龜縮在蜀地,你如何保證那時的上位者不會視你如眼中釘肉中刺?當(dāng)百萬大軍壓境時,就算你倚仗天險,勝算又有幾分?
“進(jìn),是死局;退,亦是死局。蜀地是偏安之地,原因正在于此。”周隱用筆尖一圈,下了論斷。
話音落下,滿室沉默。
唐夫人和唐四唐六都聽呆了,蜷在角落里瞪著眼睛望著周隱,唐知府神情蕭瑟,目光復(fù)雜。
她那指點(diǎn)江山,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真是像極了故人。
周隱說完了自己該說的話,便一聲不吭地坐在遠(yuǎn)處,以肘撐桌,托著腮望向陳裕卿,另一只手捻著狼豪,不輕不重地敲打著桌面,等待面前的這個男人下決定。
陳裕卿身著一襲玄色衣衫立在她前方,他抬眼望向窗外,神色讓人捉摸不透。一斛月光灑在他的睫毛上,又因微顫而輕輕抖落。
良久,他輕笑一聲,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你為了保住唐家,真是殫精竭慮。”
周隱皺眉望向他。
這話是什么意思?唐家人縱然從前待她疏遠(yuǎn),可好歹也收留了她十一年,難道她還以為她是一個吃完就跑的白眼狼不成?
他將目光從窗欞處移開,再度望向她。
她獨(dú)坐于大堂一側(cè)的桌案旁,身上還穿著他們用來拜堂成親的喜服,可惜喜服的袖子缺了一角,就像是這場荒謬的婚姻,終究得不到圓滿。
她依舊用那種清澈而不染一絲塵埃的目光望向他,像一只自小生活在山野之間,剛剛邁入塵世中的小貍奴一樣。渾身上下都透露著聰明靈透的氣息,眼神卻干凈地不染塵世煙火。
他依舊用自己那種淡淡的語調(diào)開口,眼底卻多了一絲落寞:“若你的這番殫精竭慮都是為我,那該有多好?!?p> 她不解地眨眨眼睛。
罷了,他無言地望向她。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瞞著她了。盡管有些話可能傷人,但是有些事實必須面對,每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
并且,她是最應(yīng)該知道真相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周隱,認(rèn)賊作父的感覺,如何?”
————
正禧三年的春天。
小廝重九被周隱吩咐去周將軍的書房尋些他的藏書來,他沿著聯(lián)通周晏江與周小公子處所的回廊緩步慢行。
此時,周將軍已經(jīng)出征前往西北邊陲,準(zhǔn)備抗擊大夏的入侵。
重九和周隱都不知道此時朝堂上針對和保護(hù)周晏江的黨派已經(jīng)劍拔弩張,周府之中一片詭異的平靜。
就在重九快要跨進(jìn)周大人的書房時,突然聽到房內(nèi)有一陣悉悉窣窣的響動聲。
此時已經(jīng)臨近晚間,月亮剛剛升起,他的心中立刻聯(lián)想到了各種詭異的鬼怪傳聞。才十歲的小男孩自然懼怕這些,縮回了將要踏進(jìn)房中的腳步,但是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躲在窗外努力地往里面瞧。
此時,一襲月光照在了窗欞上,正好映出房中那人的影子。看身形不是什么鬼怪,反而是一位年過而立的青年男子。
他看著房中男子翻箱倒柜地尋找東西,過了片刻,那男子的身影停頓了下來,然后在窗欞處一閃而逝。
他睜大眼睛,又將身體努力地往草叢里縮了縮。
房門打開,一位身穿官員常服的男子從房內(nèi)閃身而出,重九目力極好,一眼就看到了他手中的物事。
那是一本《周子六韜》,坊間已經(jīng)開始刊印,而官府男子手中這本,是周將軍親手謄寫的第一版。
那男子行色匆匆,也沒來得及向四處打量,只是慌忙地離開。
但是重九記住了他的面容。
后來,周將軍因《周子六韜》中所載的一首五言絕句獲罪,他聽聞這個消息時如遭雷擊,后悔自己那時沒有阻止那個人。
再后來,在漆黑的地窖里,在他以為自己和周隱已經(jīng)被人拋棄的時候,那名男子掀開了地窖的蓋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小公子在這里嗎?”
他望著那張臉,一時理不清內(nèi)心繁雜的思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周隱接走。
在那人要喚他上車時,他才猛然醒覺,沉默片刻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他們看不見的黑暗中。
他感覺那人的眼睛并非像那種十惡不赦之人一般冒著賊光,他望向周隱時,眼神中透露著真心愛護(hù)的意味。
你若真心想贖罪,那我就把她交給你。
你,好自為之。
————
聽著陳裕卿復(fù)述完這一切,周隱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努力扶著桌角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櫻唇又張又合,似乎想不出什么話語來應(yīng)答他。
他沉默片刻,又添了一句:“你自恃算無遺策,可你為何不去想想,被官府列為禁書的《周子六韜》,怎么會出現(xiàn)在唐府?”
周隱只是喃喃道:“你先別說話,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她扶著桌角慢慢地站起來,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目光呆怔地抱著雙膝,努力呼吸著恢復(fù)平靜。
唐知府似乎被陳裕卿這番話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主位上。
他被人挾持沒法動作,只是面目悲痛,眼角處有淚滑下。
過了片刻,周隱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唐知府,撲通一聲在他的身旁跪下。
她緊拽住他的衣角,目光中帶著一絲僥幸:“爹……爹爹,他說的是真的嗎?一定還有隱情對不對?你……你趕緊解釋啊……”
唐知府閉上了眼睛,任憑兩行濁淚在眼角處流下。
他嘆息一聲,老淚縱橫:“小五,是我對不起你……”
這句話澆熄了周隱所有的期盼。
她指尖一松,坐倒在地。
“為什么?”她顫抖著問。
他眼角含淚凝視著周隱:“我與你父親乃是科舉同年,一直相交甚篤,奈何……政見不同。
“當(dāng)年他一力主戰(zhàn),絲毫不肯退步,我明白他既不想讓邊塞百姓承受戰(zhàn)亂之苦,又不想割地賠款辱沒國威,可是國家的兵力經(jīng)得起這樣虛耗嗎?
“正禧三年,三王造反,國境之內(nèi)已是劍拔弩張,先攘外還是先安內(nèi)?京師兵力空虛,而他卻遲遲不肯將軍權(quán)交還,陛下怎能安心?
“他只知道國土不可失一寸,卻不明白,有的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他當(dāng)年極力主戰(zhàn),引得大夏國不肯結(jié)盟求和,邊疆戰(zhàn)事長久不息,國境之中更是四處割據(jù)。如今時局危矣,天下混亂,難道沒有他的原因嗎?”
周隱緊抿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所以,你不覺得你是錯的嗎?”
“我只恨沒能早些止損?!碧浦]上了眼睛。
她凝視著面前一副視死如歸模樣的男子,他和前些日子送她出嫁相比,似乎更加衰老了些。蒼老的眼窩盛下了一斛淚水,似是當(dāng)年的辛酸淚。
“但是小五,我是后悔的,我采取的方法太過偏激,以至于害了你們?nèi)摇S袝r候我看著你的眼睛,總覺得深邃無比,像是藏著什么說不出道不明的心思,我每天都在猜疑你是不是知道了真相,如果你知道了會不會來殺我為你的全家報仇,我就和自己這點(diǎn)心思消磨著,不知不覺就過了半生光陰。”
他停頓了片刻,繼續(xù)道:“如今我才發(fā)現(xiàn),哪有什么幽邃似深潭的眼睛,那不過是我的心魔罷了。
“到如今,你要?dú)⒁獎帲医^無怨言?!?p> 不只是因為悲憤還是激怒,她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了起來。
她本來還覺得方才慷慨陳詞,救唐府于危難之中是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那番酣暢淋漓的感覺讓她微微有些得意,可如今看來,不過是她自己一廂情愿,她的養(yǎng)父虛情假意。
陳裕卿立在門旁,冷眼看著這一切。
周隱站起身來,踉蹌著后退幾步,突然腿軟,身體往后一傾。
他連忙上前幾步,一把抱住了腳步不穩(wěn)的她。
感覺到懷中的人在微微顫抖著,他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在她的耳畔輕聲呢喃道:“對不起?!?p> 對不起我讓你知道了這一切,但是我不后悔。人生在世,總有不得不面對的東西,總有不得不割舍的人。
她卻輕聲回答道:“多謝?!?p> 多謝你讓我知道這一切。
他聽到這句話,沉默片刻,拾起地上剛剛被周隱扔下的長劍,塞到了她的手中。
“如何處置,在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