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剛剛步入自己的廂房中,奉蔡識的命令前來護衛(wèi)她的衛(wèi)士便整整齊齊地將這一片連結的房屋圍住。
名為看護,實為監(jiān)視。
這一路被攙扶而來,從前堂到后苑,一路上挨了不少路人詫異眼神,受了不少寒風搓磨,她現(xiàn)在已經冷靜了下來。
她靜坐在床帳內,隔著一道竹屏望向桌案,在清晨隨劉管家離開這間屋時,她曾送出去一封信,那封信是給小郭子的。
她本來是考慮到自己離營多日,怕他落下功課,便讓他今日來行宮找她。小郭子在行伍中也認識不少朋友,想要混進來并不難。
現(xiàn)在來看,她需要靠著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把消息送出去。
她在床帳內坐了整整兩個時辰,透過屋后的菱窗望向外面的天色,看著它從淺霧變?yōu)闈庵氐纳罨?,心下了然,看來到了晚間,又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大概是上蒼亦想掩埋掉這一切。
又枯坐了一刻鐘,門口突然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
“你們?yōu)槭裁炊轮?,我要進去見先生!”
“蔡相有令,任何人不許打擾軍師休息!”
“呸!先生幾日之前好端端地來到這里,一沒有生病而沒有受傷,他什么意思?為什么攔著不讓我見她?”
一聽到小郭子的聲音,周隱覺得一直撐著身軀不讓它崩盤的那根竹撐被猛然抽走,全身的力氣卸去,她弓下背來,放松了一直緊繃的神經,得以吐出一直淤積于胸喉處的那口濁氣。
在這群狼環(huán)伺的境地之中,驟然聽見熟悉又信任之人的呼喚,本身就是一種寬慰。
她眼角酸酸,努力支起身來走到門口,在看見她面容的一剎那,那位一直與衛(wèi)士爭執(zhí)的男孩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他扁扁嘴,一副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先生……您怎么瘦成這樣了?”
周隱喉口干澀,只是對那名領頭人擺擺手:“這是我的一個學生,每天跟著我識文斷字,今日他特地前來,總不好讓他敗興而歸。”
潛在之意,就是讓他放小郭子進來。
周隱見他滿臉猶豫,了然地笑了笑:“若不放心,可派個人旁聽,我亦無異議?!?p> 她剛隨陳裕卿安頓在黃州時,就發(fā)現(xiàn)在這軍營里讀過書的人寥寥無幾,連徐鳴任命的那群帶兵將領也大多出身隴畝,斗大的漢字不識幾筐。如果這群衛(wèi)士中沒有會認字的人,那她成功的概率就會增加。
她看到那名領頭人的臉快要皺成一團抹布,便明白自己的推測應該是正確的。
只見他微微一側腦袋,命令一名呆頭呆腦的人跟隨著小郭子。那枚小兵愣沖沖的,一看就是個老實角色。在周隱的認知中,這種人一旦較起真來,比酈元琛那樣的老狐貍還難對付。
周隱領著小郭子和那名小兵進入內室,捻起筆來沉吟。
過了片刻,她又放下筆,吩咐小郭子:“把你這幾天學的東西背來聽聽。”
男孩聽話地點頭,清朗的誦聲在斗大的內室中響起:“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p> “好,”周隱頜首,眼神卻有些飄忽,“那我問你,這一段是什么意思?”
“學生不明白,”小郭子搖搖頭,“我們打仗的目的就是要征服,如果時時刻刻想著保全敵人,盡最大可能不傷害他們,那打仗又有什么用?這么束手束腳,豈不是憋屈!”
周隱垂下眸來,笑著搖了搖頭。
這種辯論的契機總會讓她親不自禁地沉浸進去,她反問道:“我們打仗的目的便是征服嗎?”
小郭子愣了神:“不是嗎?”
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目前的處境,蜷起指頭來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桌案:“當年羌族揮師南下,用強悍的兵馬征服了中原,可是八十年后,依舊烽煙四起,征服之后,便是高枕無憂了嗎?
“八十年后,我們,或者是韓沖,或者是杜至和,或者是位于四海各處零零散散的起義者,我們的目的是什么,便是再次征服羌朝嗎?”
小郭子沉默了,立在二人身旁的那位小兵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周隱凝神片刻,朱唇微啟,把自己內心最純澈的那個聲音吐露而出。
“天下割據,是時局所迫,諸侯廝殺,勝者為王,這也是個人無法左右的大勢。但是需要明白,斬殺橫亙在道路上的魑魅魍魎,為的是以后不再有鬼怪侵襲,天下一統(tǒng)的勝利者,面對斬除妖魔后的一片狼藉,更須懷著一顆止戈之心。
“戰(zhàn)者,為止戈。止戈為武?!?p> 她緩緩提筆,在鋪好的生宣上書下四字。
小郭子看著眼前的漆墨四字,驚訝地將眼睛瞪得溜圓,半晌才發(fā)覺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連忙眨巴幾下眼皮恢復正常。
周隱將筆擱在硯沿處,仰身倚上椅背:“今日就到這里,你走吧。”
男孩匆匆忙忙地行了個禮,將雙手舉得與腦袋平齊,又在手指的縫隙中偷偷瞧了周隱一眼。
她依舊斜倚在椅背上,面上無悲無喜,看不出情緒起伏。
他放下手臂,轉身出門時還撞到了一位衛(wèi)士,顯出幾分慌亂來。
小郭子離開后,那名一直打著哈欠衛(wèi)士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抓起周隱寫過的那張紙,嘟囔道:“我得把這東西給蔡相過目?!?p> 周隱輕皺眉頭,面色微變。
那小兵抬手抹了一把鼻涕,抓起那張生宣的一角就要離開內室,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叫喊:“二虎!”
他回過頭來,望向那聲音來源,手中那張生宣隨著他的動作一轉,周隱寫下的四個大字清晰地展現(xiàn)在窗外之人的視線之中。
她心里咯噔一聲。
那四個大字不是什么“止戈為武”,而是“找酈將軍”。
與房門同面的墻壁上開了扇菱窗,一位男子的面容出現(xiàn)在窗外,劍眉星目很是俊朗。他看著周隱寫下的訊息,卻沒有吭聲。
周隱覺得他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那突然冒出來搭訕的軍士嘲笑道:“你小子不認識幾個字,怕不是要偷學?”
那名擦鼻涕小兵的臉色漲紅了幾分。
“哦,”那個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年輕衛(wèi)士繼續(xù)刺激道,“也許想偷出去賣錢,然后手頭有東西了再去逛窯子?好兄弟,我不告發(fā)你,帶我一個!”
小兵氣急敗壞,揚起手來,幾把將紙撕得粉碎:“什么東西,還能值幾個錢!”
說罷,他跺著腳走遠了。
周隱詫異地望著窗邊這位天降救兵,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好。那人只是神秘兮兮地對她一笑,俊朗的面龐在窗邊隱去,乍來乍去,像是一場幻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