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找個人牙子把她發(fā)賣了!”
蕙香迷迷糊糊中,聽到這么一句話。
下身早已被板子打得生疼,她趴伏在祠堂中朦朧抬眼,看到唐知府和唐夫人的牌位旁燃著兩根不息的蠟燭。
燭淚猛地墜下,像是在哀憐她的一生。
老爺……夫人……你們快顯顯靈啊……
你們知道嗎……羅城先是被姓韓的占了去,沒過多久姓杜的軍隊又打到了這里來。你們走后唐家那些吸人髓肉的親戚立馬來搶奪財產(chǎn),他們只顧著拿錢,絲毫不愿照應(yīng)家里的六姑娘啊!
那名總是愛排擠五姑娘的賤妾為了籠絡(luò)姓杜的派來的新知府,竟許諾要將家里的兩位姑娘都嫁過去,把六姑娘許給了他嫡出的小兒子,四姑娘許給了庶出的大兒子,但是在定親之前那小兒子就已經(jīng)害癆病咽氣了!這不是要把六姑娘活活送去守寡嗎?
六姑娘已經(jīng)躲在房里整整半個月沒有出門,唐府上上下下都已經(jīng)被付姨娘封鎖了消息,她受六姑娘所托給羅城北在奉城駐守的大姑爺傳話,希望大小姐可以出手相助,誰料剛踏出門檻就被付姨娘發(fā)現(xiàn),把她拖到祠堂里來打了二十大板,現(xiàn)在就要拖出去發(fā)賣了!
老爺夫人,你們快顯靈救救六小姐啊……降下一道大雷劈死那狼心狗肺的付姨娘和唐四,或者劈死那位昏聵耳聾的新知府!
她無力地俯在靈位前,在心中默默祝禱著。
可是已死之人又怎會顯靈呢?
剛剛發(fā)話付姨娘蹲下身來,輕蔑地捻起她沾滿泥土的下巴,望進(jìn)她含淚的眼瞳中。
“真是不明白,我明明給六姑娘定了這么好的一門親事,對方又是知府的嫡子,就算沒了,六姑娘嫁過去之后也不用侍奉夫君,又不愁吃喝,你們主仆兩個在這里尋死覓活是做給誰看?”
蕙香嫌惡地咬緊牙關(guān),在齒關(guān)間嘗到了濃厚的血腥味。
好一門體面周全的婚事,那新知府早不知娶了幾位小妾,剛剛上任又逼死了東邊胡同里賣花糕的張六女兒,她如今要把唐六送進(jìn)那豺狼虎豹窩里,名為小兒子的媳婦,天知道會送到誰的床上!
付姨娘看到蕙香憎惡的眼神,冷笑一聲,十分嫌惡地撤開了自己的手,保養(yǎng)極好的指甲在蕙香臉上劃出一道鮮艷紅痕。
“果然是周家那個上不得臺面的家伙,成日里就會浪來浪去,嫁了一個略微有頭面的人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教出來的也盡是些下賤坯子!你這么看著我是什么意思?難道還指望著她來救你?我看她和她那五姑爺早就死在亂軍的蹄子底下了!”
“呸!”蕙香用盡全力,將一口唾沫啐到了她的鞋面上。
付姨娘撇著嘴,踩著蕙香的腰背,將自己鞋面上的污穢全部擦干凈,嘲笑道:“留著這力氣,到窯子里伺候爺們?nèi)グ?!?p> 直到蕙香被人拖出唐府時,她都不明白事情為何發(fā)展成這種模樣。
明明三個月前六姑娘還是金尊玉貴的嫡小姐,明明三個月前付姨娘還跪在夫人的衣擺旁伺候梳洗,明明三個月前唐家的那群親戚們還上趕著打秋風(fēng)……為什么老爺一死,就變成了這種模樣?
唐知府一死,她們這些林雀所棲息的巨木轟然倒塌,便開始了無止無息的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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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滄城的燈火在遠(yuǎn)處閃耀著。
腳下的沙礫燙而硌人,帶著一股西北之地特有的粗礪觸感。若在蜀地此時正是初夏,可來到了瀾滄城,卻是排山倒海一般的酷熱難耐。
蕙香趁著身前身后那兩位負(fù)責(zé)押運的大夏人不注意,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后被綁在麻繩里的手腕。她自小伺候周隱,雖說是下人身份,但是從來沒做過粗活累活,腕上的肌肉也是難得的嬌嫩。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奔波,那手腕早已經(jīng)被麻繩磨得紅腫不堪。
她被人賣到這里來,做一位大夏紡織商人的奴隸,從此要與桑麻線條為伴。
這么小小一個動作依舊沒有逃過那位兇神惡煞大人的眼睛,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立刻往她背上招呼了一鞭子。
“花了臉的下賤東西,搞這些小動作干什么?”
她的淚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底。
天吶,她僅僅就是手腕僵麻,偷偷地活動一下而已,那人不管那些暗地里想要逃跑的人,卻天天拿著她出氣!
最開始買下她的那位人牙子得了付姨娘的吩咐,把她賣給了最下等的那種妓館。她趁著老鴇不注意,用茶壺里的開水燙花了自己的臉。她讓妓館做了一筆虧本買賣,老鴇自然不會讓她快活,遣派龜奴們把她再次打得奄奄一息后,轉(zhuǎn)手又賣給了來關(guān)內(nèi)尋人手的大夏商人。
若是……若是她這輩子還有翻身之日,一定要把姓付的賤妾和她生的野種千刀萬剮,給六小姐和自己復(fù)仇!
懷著這等微弱的念頭,她走進(jìn)了瀾滄城門,走到了織布坊中。
負(fù)責(zé)押送的那人將她們統(tǒng)統(tǒng)趕到一間墻皮皴落的小屋里,然后鎖上了房門。過了一會兒,有一位五大三粗的嬤嬤進(jìn)來,身后帶著兩位渾身戾氣的大漢,她碎碎叨叨的話語在蕙香耳旁回響著,大致就是說這里有什么什么樣的規(guī)矩。
說完之后,那幾位大漢就粗暴地撕開她們身后的草繩,帶領(lǐng)著他們前往宿處。
蕙香由小屋出發(fā),繞過一處庭院,在如水的月光下看到院門大開著,里面的人正在做法事。
其實說是做法事也不太得當(dāng),不過是將一副神仙畫像掛在庭院正中,然后在香案旁放了一個蒲團(tuán),徑自跪在上面自言自語罷了。
她輕瞟了一眼那幅畫像,只覺得那位神仙出奇地好看,不像是大夏這邊土生土長的粗曠畫風(fēng),倒有些中原人寫實工筆的意味。
不過畫中神仙身穿通直長襦加百褶長裙,披著招搖的云肩,戴著艷麗的花冠,確確實實是大夏國貴族女子的模樣。
真是奇怪。
只聽在庭中做法事的那人口中振振有詞:“財神娘娘保佑信徒今年財運亨通,財神娘娘保佑信徒今年財運亨通……”還伴著咚咚的響頭聲。
她突然想起來,剛才瞟了一眼還不夠,她還沒有看清那位“財神娘娘”的臉。
于是她冒著被打的風(fēng)險,再次偷偷地順著大開的院門向內(nèi)里望去。
畫中女子清眉俊目,眼瞳清透,唇角帶笑,只一眼就讓她陷了進(jìn)去。
這張臉?biāo)煜ぁ煜さ煤埽?p> 畫中人曾經(jīng)與她在小小的露華閣中度過了十一年光陰,后來卻在新婚夜出走,至今未歸,也沒有任何音信。蕙香一度認(rèn)為她確實是死在亂軍中了。每每想到這個可能的事實,她就心如刀絞,恨不得也去陪伴她。
蕙香咬著下唇凝視著那幅畫像,發(fā)覺畫中女子與周隱還是有著細(xì)微的不同,譬如她的神情更加天真爛漫,笑容更加嬌俏明麗。
而周隱無論何時何地,就算不笑的時候,眉間也會藏著憂慮與沉思。
這種神情,倒是與從小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唐六姑娘相同。
想此時,她的腦門處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愣在這里干什么!”
她邁動了腳步,卻又忍不住再次轉(zhuǎn)頭回望。
庭院中用紙筆塑就的那名女子眉眼帶笑,卻被三層厚重的衣物所附,身形怔然,像是被鎖在了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