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是大夏女子對于父親的常用稱謂。
守在夏皇寢閣四周的宮人內侍剛想阻攔周隱,卻見她脫口一句“阿爹”,頓時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周隱則立在寢閣之內,仔細觀察著榻上之人的面容。
是一般的老人模樣,只是格外瘦些,明黃色的絲質寢衣薄薄貼在皮膚上,愈發(fā)顯露出磷峋而精瘦的輪廓來。那老人望著她,已然渾濁的眼睛一眨一眨,面容依舊平靜。
她的掌心滲出了一層冷汗來。
夏皇就是夏皇,就算纏綿病榻,也不會讓她輕易戲弄了去。
就當她以為榻上老人下一秒就會命人將她這個冒牌貨拖下去就地仗殺時,那老人突然輕輕一句:“……哼?!?p> 周隱愣住了。
然后他低喘幾聲,慪氣似的翻過身去,小聲嘟囔道:“你這丫頭還知道回來看我,快走快走,這里可不留你……”
閣外突然傳來元宗川解釋的聲音:“阿祖,不是……她是……”
“阿爹當真不愿原諒阿鶴嗎?”
周隱輕聲一問,打斷了他的話語。
元宗川呆呆跪在閣外,不解地望向紗簾之內那個模糊的影子。
他看到她影影綽綽的衣角,在窗下微風中徐徐擺動,她回頭望了自己一眼,眼神似乎是從未有過的凌厲。
有一個念頭在他心底油然而生:或許我不該帶她來。
不過他抬眼望了望帳內身影,心想:若她能讓祖父的心病得以了結,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就在他和自己心底這些思緒糾纏不清的時候,周隱走上前去,輕輕地推了推縮在床角慪氣的夏皇。
榻上老人似乎有所松動,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他吩咐道:“朕要和公主敘舊,川兒,你帶著他們先下去吧?!?p> 大夏小皇孫跪在原地,低頭沉默片刻,然后一招手,帶著眾人退于那輝煌的白玉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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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隱的嘴,該甜的時候自然會甜起來。
她小時候就懂得如何去討唐知府的喜歡,雖然這本事比不上唐四,而且之后也與唐大人鬧掰了,但是好歹功底還在。
她知道不能與夏皇講棲鶴以前的事情,就與他描述中原的各色景物,她游歷過的山川湖泊,在世間看過的五光十色。
“大都城的冰醅櫻桃丸三文錢一杯,每到夏夜黃昏就有小販趕著車來到太師橋那邊叫賣,凡是垂髫小兒,無論男女,一看到那種插著‘櫻桃丸’旗幡的小車啊……統(tǒng)統(tǒng)走不動路!”
老皇被她哄得開心,輕倚在龍榻上閉著眼睛,嘴角處還噙著一絲微笑。
大概到了時候,周隱試探著將話題轉到大夏這邊來:“阿爹……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哥哥們沒鬧大事惹您煩心吧?”
“鬧,鬧得很?!崩匣书]著眼睛答道。
她繼續(xù)沉默著,沒有說話。
榻上老人開始絮絮叨叨抱怨起來:“老二和老十二總喜歡盯著朕這天極殿看……你說當年早知道他們會鬧出這檔子事來,我干脆一個兒子也不留,圖一個清凈就好?!?p> 說到這里,他又嘆了一口氣:“皇后無子……若是有個嫡子,他們也不至于鬧得這么兇。有時朕也會想——本就是兄弟一場,一個為君一個為臣,手足之情相助共治豈不美哉?可這只是一廂情愿?!?p> 在大夏皇室這邊,太子行二,而宜王行十二。
“這大概就是神靈對我們的詛咒吧……從他人手里奪下來的江山,自己繼承了無上寶座,但依舊逃不掉子孫互相殘殺,最終還是要拱手讓給他人,大夏這片土地零零散散四五個朝代,哪個不是如此?”
周隱覺得老皇今日的精神似乎有些亢奮,語速越來越快,到了最后“如此”那兩個字時實在堅持不下去,緊攥著被角開始劇咳。
她趕緊上前,扶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他確實很瘦,隔著那一層薄薄寢衣,周隱可以摸到他截截分明的脊梁骨。
趁著老皇歇神的當口,她再度試探著問:“那不知太子哥哥和宜王哥哥,阿爹偏心那一個?”
他的咳嗽聲戛然而止。
過了一會兒,他才微笑著迎上周隱有些僵硬的面色:“我最偏心你?!?p> 感動之余她又有些心驚,只能干笑一聲。
他說完這句話就不再開口,只是輕倚在榻上睜開眼睛望著周隱。她凝神觀察面前之人,只覺得他儀容自得,眼神幽邃,似乎能看清世上的一切真相。
不知不覺間,她又有些顫抖。
夏皇盯著她半晌,突然笑了,神秘兮兮地說:“我給你一個東西?!?p> 他從枕下掏出一塊黃銅材質的令牌,周隱低頭接過,看到那上面刻著一面雕花大門,門鎖做成渾圓模樣,雕著一些不知名的文字圖幅。
他輕描淡寫道:“這是天機營的令牌,你拿著它去瀾滄城西天水巷找正數(shù)左面第三間瓷器鋪子,就能找到他們?!?p> 他準確地捕捉到了她面上一絲疑惑的表情,解釋道:“天機營,是我在青年時組織的一批密衛(wèi),那時他們都是總角孩童,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天機營,可上天入地,可窺探隱秘,可執(zhí)劍刺殺,對你應該很有用吧。”
周隱一怔:“可阿爹你怎么知道我需要這些?”
他卻一笑:“在外面案上有一件手爐,你去順時針轉三圈,把里面的東西取出來看看?!?p> 她一頭霧水,但依舊照做。
握著那個不合時宜的仙鶴手爐,周隱轉三圈之后,一個木制的機括從桌案底下彈了出來,她低眉一瞧,覺得心臟都快從喉嚨眼里跳了出來。
檀香木軸,金黃圖幅。
這是一卷圣旨。
她特別想知道夏皇欽點的繼嗣是誰。
于是她竭力按住顫抖的手腕,將那柄卷幅取出。小小的兩塊檀木,卻讓她覺得有千鈞之重。
她慌亂打開卷軸,眼底剛剛浮現(xiàn)出一點墨跡,忽而聽到夏皇在寢閣內說了一句話。
沒有猶疑,只有篤定。
“你不是她。”
她倏地轉過身來,那一卷明黃圣旨落于地上。
一重紗簾遮擋之下,她看到夏皇依舊倚在榻上,繡著龍紋的簾角微拂,竭力地掩飾著她此刻的驚訝。
“她從不在我面前自稱阿鶴,也從來不會叫我阿爹,只會喚一聲老頭子。”